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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元集第01回贡副使宽恩御变康

 

起。但汝幼年弱女,并无伯叔兄弟可以相依,且家乡万里,关山阻隔,生不能归,死不能讣,汝又姻事未谐,身无所托,不能早为诺聘,担误你身子,皆是我之过咎。然迟速亦自有命,汝亦不必怨怅。我若死后,可即将棺柩焚化,拾取骨殖,倘可携归埋葬,虽不能生还故乡,也使我魂依桑梓,我愿足矣。稍蓄薄俸,尚可衣食数年,但汝女流,茕茕无倚,可迁居别业,节慎固守,也还不致冻馁。我的陰魂谅无拘系,自然早晚护佑。倘人家求你亲事,苟门户相当,便该允诺,不可仍前拣择,以致无归。”说罢,泪如雨下,哽咽不能成语。玉如小姐见父亲说出尽头话来,就如尖刀刺心,放声大哭道:“爹爹宽怀保重,病尚可起。万一忧烦增病,倘有三长两短,丢我一身,千山万水,如何下落?”冯我公道:“我岂忍割舍?只恐大限临头,不能自主。汝但洁清持身,与父母争得口气儿,我便瞑目。汝巾帼丈夫,自不消我嘱咐。诚恐匪徒有侮,变出意外,须善自保护,毋为旁人所讪。”俄顷,痰块上壅,喉气闭塞,瞑然而逝。小姐肝肠摧裂,惨哭失声。诸幕佐进衙探问。见此光景,无不酸楚。

一切衣衾棺敛皆玉如小姐身为孝子,独立支持,事事如礼,外人无不敬羡。到三七之后,治丧举殡,诸上司皆有厚恤,同聊部将备各助丧致赙,都也不薄,小姐皆谢而不受。料理大事完了,便托人在阊关外赁了东园一所房屋,搬出衙门住下。小姐虽是女流,居丧守幕,哀毁骨立,一如男子无二。自此谨守闺门,将诸男子仆妇尽行分遣,止留二三女婢,并六十多岁一个老苍头,叫他种些园地。觑有机会,便图回籍。正是:

春风迟画阁,夜月护琴台。

留取同心结,灯前款款开。

话说康梦庚在镇江府别过府尊,发舟而下,一路并不担阁,到了苏州,却在山塘上、虎丘相近,叫做白公堤,寻了一个幽静寓所,安顿行装。正值深秋天气,菊花盛开,游人往来不绝。康梦庚终日携尊挈-,恣意留连。见山塘七里,画楼雀舫,箫管蔽天,游女如云,万花若绮,康梦庚叹道:“人说吴俗繁华,金阊富丽,果不虚传。”便一意儿沉酣觞咏,寄兴林泉,花市调筝,珠楼秣马,也不拜客,故此人只认他是外方游士,并不知是个新科孝廉。一连住了两月,城里城外,一应名山胜水、柳巷花街,品题殆遍。虽红妆满前,翠楼盈目,并没个可意人儿,不觉游情顿懒,闷闷不乐。

一日,独自个闲步出门,走过山塘,转至郊外,看看田间风景,绕岸沿堤,千纡百折,穿出一条小街,见有重楼叠宇,曲水茂林,碧石嶙峋,丹枫绚熳,旁边一带石墙,里头花木蒙茸,另有一种幽雅之致,虽不比玉楼金谷,却清清淡淡,颇似山林景象。康梦庚见景致不俗,甚可消遣,只管留连瞻眺,久而不去。欲待走进一观,却无门径可入。只得弯弯曲曲,循溪傍柳,转过石墙左侧,一带短篱,修竹掩映,秀色可餐。步到竹篱尽头,却有条小小门径儿,门外画桥绿水,鸟声上下,高低树木,枝干扶苏,却双扉紧扣,满阶落叶积而未扫。康梦庚在门隙里一瞧,见里面高棚短架,瓜蔬满园,宛似武陵溪头,只少个渔郎问渡。见有个白须老儿,提着罐水浆,在那里浇灌菜蔬,芟理枝叶。康梦庚便将扇子在门上轻轻弹了几下,那老儿听见有人敲门,便放下水罐,龙龙钟钟,步到门侧边,问一声道:“是谁敲我门儿?”康梦庚道:“是要借这园子里游玩的,烦你开一开。”那老儿道:“这里内眷人家,不是游玩之地,不便开门,相公莫怪。”康梦庚道:“我因爱此园中景物幽雅,不过略看看儿,何必见拒?”老儿道:“我家规矩严肃,比不得等闲小户,万一里头责备,可不断送我老儿的饭碗么?”康梦庚道:“不妨。我读书人,非村夫卤汉,只悄然观玩一会,谅不至惊动内宅。”老儿道:“相公莫连累我淘气。苏州景致甚多,可往别处生发,不要在这里缠帐。”康梦庚见决不肯开,心下一想,却故意说道:“你开也罢。只是我有句要紧话对你老人家说,可惜错过了。”那老儿忙问道:“相公有什么话儿,可就对我说罢。”康梦庚道:“方才我打府前经过,听见人说,北边有许多兵马下来,到福建去征倭的,要在苏州扎顿。不知那个不干好事的,在官府面前报了你家园内宽敞,要来借这所在养马。因此我闻得这话,料只在两三日后,这些好景致便成一片马粪荒场,连人口还不知怎样哩。故此,我预先走来问问,欲要替你挽回。想是你家该有这场悔气,竟闭门不纳,我又何必相强。”说未了,转身就走。那老儿听见这话,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开门出来,一步一跌,赶上前叫道:“相公不要气恼,委是我老儿不识好人,快请转来,全仗你回护些。”康梦庚佯不回顾,那老儿越发慌张,赶上去,紧紧一把拖定,只管哀求道:“老仆一时愚蠢,得罪了相公,再不要见怪,一定请转去。”康梦庚暗暗好笑道:“老儿如此呆直,若不哄他,便求杀了,也不肯开。”因说道:“你既要我转去,只是你要领我到园内好景致的所在,游玩个快畅,便替你们周全此事。”老儿连连欣诺道:“若得相公如此用情,感激不浅,自然领相公游玩个像意。”康梦庚遂回身步入园来,老儿跟在后头,还战战扑扑捏着两把冷汗。康梦庚看那园中景物,委是繁衍。有阕山坡羊曲云:

见绿澄澄碧浔相映,锦重重落花铺衬。看累累瓜蔬架悬,见深深曲榭朱楼近。花笑迎,幽禽相和鸣;篱根树底,黄犬声声应。是修竹吾庐,别开三径,分明画桥东水一泓,幽清粉墙,边鹤一声。

你道这园子是那一家?原来便是冯玉如小姐所赁的东园。这灌园老叟即冯氏苍头。小姐因坐食宦赀犹恐不赡,故着这老苍头在园边守地上种些瓜菜,卖与村贩,觅些花利,稍助薪水,里边房子虽不多数间,园中亭台花木极是精雅。玉如小姐每每留题四壁,以待游人属和、暗伏个选配之意。谁知俗儒村儿,略扭得躲避句,便自以为诗人,竟不辨小姐诗意是何指趣,是何寄托,妄自卖弄才学,冀秋波之一盼,便浓涂乱抹,满壁纵横。小姐看见,又好笑,又好恼,遂叫人将诗句一概刷去,并将园门砌断,从此不容一人混进。

这一日康梦庚步入庚步入园来,见景物幽妍,十分可爱。因问那老儿道:“这座园子实是谁家所构,却有这般幽雅?”老儿道:“苏城之外有东西两园,都有绝妙景致。此间便叫做东园,一向原有这些游人往来,扶妓张筵,寻芳拾翠,终日玉人檀板,稚女清歌,四时不绝。相公,不见千家诗上有个‘东园载酒西园醉’么?只因旧年将这一带院子赁与人家居住,故把园墙砌断,只留这两扇小门在此僻静去处,杜绝了这些闲人往来,繁华境界,已萧条大半了。”康梦庚道:“清雅些正好,何必尚此纤稼俗态。不知可还有什出尘去处?并烦引我去走走。”老儿道:“有是还有,只不敢领相公入去,恐内里知道不便。”康梦庚道:“我还要替你用力,道好所在,便值不得和我步步。”那老儿笑道:“又唐突了相公,只是那节事毕竟要你照顾的。”康梦庚道:“这不消说得。”老儿道:“我同相公沿这一带石墙走去,转过曲水桥,有座玩花亭,亭之四周种植时花卉,倒也可观。”康梦庚道:“这等甚妙。”便同着那老儿缓缓步至亭下。

只见那亭子有数间广阔,回廊四绕,台沼空明,碧牖玲珑,朱梁藻耀。以及茶铛琴几,无不点缀精妍,而画箧诗筒,到处笔花相映。老儿向康梦庚指说道:“这亭子四时景物不凋:每逢春日,就有山茶牡丹,碧桃红药,燕子双飞,莺声目见-;夏则荷蕖莲叶,沼-鸳鸯,茉莉纷披,荼掩映;至于秋景,则有海棠金粟,篱菊鞠蓉,曲榭迎凉,高台邀月;到冬日,梨花赛雪,梅蕊含春,远山尽列琼瑶,近树皆飞珠玉。所以我家小姐极爱这亭子,常常到此闲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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