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花时最忆君(下)
叶灵儿以为他说的是汤药,他说的,却是他这一生。
“……承泽……”这个女子已经能猜到将要发生的一切,他们输的彻彻底底,却不知道叶家才是站在赢家一侧。而她,她是李承泽的王妃,她是大庆的二皇子妃。生死荣辱,与李承泽一线相牵。
“去吧,咳咳…………”他又虚弱的咳嗽起来,咳出的血却是乌黑酱色。
范闲入王府时,他正在庭院之中,肆意尝着他因为旧病而不被允许多吃的葡萄。用他最喜欢的蹲姿,毫无形象的蹲在椅子上,黑色的长发因为卧病在床,而没有梳理,束上发冠。只是随意披散,而越发衬的他身形消瘦。
而男人只是为了劝告而来,他说:“陛下在大东山上说,能不杀则不杀……尤其是,承泽。”
李承泽无动于衷。他今夜有太多话要说,也是他能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包括庆帝对他的利用,他才是除叶家以外对长公主和太子最大的背叛者。包括那个叫念念的孩子。是如何来到人间,包括他对范闲的恨!对这不公人生的怨。被安排的可笑的荒缪的短暂的人生。
他也的确开口了,但是能说出来,能愤怒的咆哮的只有对范闲的恨。
“说来奇妙,我一心以为姑母会助我,一心以为岳父会助我……但看来看去,原来倒是你,我这一生最大的敌人,对我还曾经有过那么一丝真心。”
太温柔的语气,但是画风转折后,便是赤裸裸的控诉。
李承泽的眼帘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声音极为低沉:“你不喜欢我,从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你……我们两个人太像了,只不过我从来没有拥有你这么好的运气。任是谁,都不会允许世上有另一个自己存在,都会下意识里抢先将对方除去。”
他的目光阴寒而无奈:“如果你是荣国府里的贾公子,我就只能是金陵城里的甄宝玉,在书中永远捞不到几次出场的机会……可是我才是真的,我才是真的!”
范闲说过:“殿下和我,也算一见如故。”
他也对谢必安说过:“我遇范闲,如遇知交。”
现在他又说两个人初次见面便是敌人,对手,之前的所有感情都不过是虚假的客套敷衍。寥寥草草的应付。
他不停的咳血,他身体早就废了,只是一直吊着最后一口气,悬悬等着这个人。此刻回光反照,他看范闲一脸震惊的替他把脉。
两人挨的太亲近了,倒像真的兄弟一般。让他想起他与范闲在那个载入史册的夜宴上一瞬对视。
范闲高吟:“人生自是有情辞,此恨不关风与月。”但是庄大家的注释集中,却写到此为离别诗。
原来那时候,你便与我一路诀别。那一夜,他和太子临坐,彼此笑谈:“我们来赌范闲入谁麾下。”“赌什么。”“拿命吧!”
他和太子都输的彻彻底底,现在结局也是理所应当,他疯够了骂够了却还是没有说起某些事情。原来这世间真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就是活下去的人。将要面对的余生。
李承泽依在范闲怀中,他衣襟上都是黑色的污血,还是颤颤拿起葡萄塞入口中。嘴巴里的毒血,太苦了。
范闲想起的是那年拿着书坐等他的少年,一身白金华服。拢着袖子对他喊道:“你我之间,不谈国事,谈风月。”于阳光下,笑意真切洒脱。
他终究低估了李承泽的傲骨,这个长相似女子清艳的少年,凛然如寒花不折,带着锋芒艳光,连死都要死的这样绝烈。却不知道李承泽早已折下腰肢,因为早知今日,才这般坦然。
“我死后,你替我照顾灵儿……至于母亲,她最好的结局大概是被打入冷宫,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
这是他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可眼神还是怔怔望着那轮明月,满月枝头,月色与烛火争辉。他便这样坦然离开。留下这具躯壳却是沉沉压在范闲身上。
只是因为范闲未曾听清他最后一句轻微的呢喃,这个亲昵的名字随着风惊落的第一片枯黄的秋叶。随着园中沙沙的叶声,而终究不觉。
“念念…………”
他此生,未得回响。
“念念呢?”
范闲任凭柳思思替他解开大氅,上面落的雪花不多,进了屋中便散了大半,一旁伺候的婢女连忙接过。又送上来热水给范闲擦洗。
“郡主去宫中陪淑太贵妃去了。淑贵太妃对她甚是喜爱。总要多留几日。况且他们两人,也都爱书,志趣相投。应是过几日才回府中。”
范闲自从明白范梦生真正的身份后,便去上折子为她求来郡主的封号。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李承泽的后裔,他权势通天,况且范梦生左不过一个身患有疾的孤女。封赐的圣旨下发极快,封号也是范闲细细选过,长宁郡主,他所求不过他的念念一生安宁罢了。
当年李承泽怕了皇室中的利益争斗,不忍女儿搅弄其中,但是范闲却知世人蒙昧,逐利而行,她一直顶着私生女的身份,自然不若皇室郡主来的高贵。亦多庇护。更何况,还有范闲为范梦生遮去风雨污秽。
一身黑衣的少女跪坐在精美的矮桌之前,桌上面堆积了许多书册,而矮桌旁整整齐齐的堆了一摞书写过的宣纸。她身处的大殿宽阔,庄严大气,却入眼可见的皆是一个个排列整齐的书架,精心保存着各类典籍。
少女的皮肤莹白,但是头发也是银白如雪,偏偏眼睛上束缚着一块黑色绸布,被手巧的婢女们用银丝绣了雅致的莲纹。恰与黑衣上的纹饰相称。整个人看起来清贵淡漠。
眼睛是因为生来有疾,范闲为治她的眼睛,却是又改了方子,绸布下的轻纱后便是草药制成的药膏,于是她整个人也散发着药草清冷的幽香。
只是视力受限,她手下动作却丝毫未曾受阻,一个个清雅大气的楷书从她笔下流淌。她已是适应了这永夜般的生活。
“错了。”
她声音很轻,却在这大殿之中格外清楚。负责诵读的宫女果然发现疏忽下漏读一句。
“郡主,是奴婢疏漏。”
范梦生只是停了笔,示意那个跪着请罪的宫女起身,问道:“几时了。”
“郡主,已是子时。”
“这般晚了么?这并非你的过错,你今日也颇为辛苦。”侍女将范梦生扶起,又有几名身着紫色宫衣的宫娥整理案上笔墨。她轻问道:“太贵妃娘娘可曾睡下。”
“已是睡下,睡前已按郡主吩咐燃了安神的香料。”
范梦生便安静等待着宫女们为她披上厚重狐裘,然后搀扶着她离开好似书库般的大殿,她脑中回念着今日听的那些典籍,却觉历历在目。过目不忘的天赋是她之幸,可以奢望一下完成她心中所愿。
“女子便不能做儒圣吗?女子便不能着书立说,开明启智?父亲,我生而富贵,你又这般爱重我,我知道你怜惜我的辛苦,可是……我已经站于世人辛苦谋求之上。拥有足够多的资本,为什么不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范闲苦恼于自己把女儿教导的不受此间封建束缚,她的病弱没有阻挡她骨子里的倔强。充满着现代思想并身体例行。他不是不骄傲,但为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松快些。
范梦生沉默片刻后,又幽幽道:“若是爹爹还活着,他现在也该是一位大儒了吧!他所求,也不过做个修书立学的闲散王爷。”
范闲看着烛光下的女儿,她银白的长发落一层淡黄的烛光,昏暗的光线下,她整个人散发着朦胧的光感。那张与李承泽酷似的脸,同样的精致漂亮。同样的强硬又叹息成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