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大典
二十
封刀大典,是纵横堡为数不多的盛事。与之并行的另一件要事,是十八殿兵器的出炉。
数百年来,纵横堡依凭锻造屹立武宗五脉。最盛时期,堡内完善的锻造技艺达多达百种,负责统筹总览的铸师、担待具体冶锻的工匠、维护秩序的监长,从事日常琐事的杂役加起来超过千人。
父亲亡故后,为了节省耗资,我消减了十八殿的人员规模,不常用的品类和非必须步骤也去掉。唯独没动过的,便是出炉和大典。
反复锻打、千锤百炼,才可练出拥有强大韧性和杀伤力的利器。因此锻造中的折损都可以接受。而既然是千中挑一,自该极尽荣耀,盛大隆重。如此才有信赖纵横堡品质的诸侯重臣源源不断地送上珠宝黄金和巨额银票,购买我们的产出。
此次堡内出炉人形兵器共二十五人,其中刀剑弓为多数。够资格上大典的,不过四人。
我用朱笔圈住纸上啸影的名字,从最后圈画到首位。
在我决定正式收他为护刀后,堡内有关啸影的流言风语沸腾到了极点。母亲震怒,派秋如星几次劝诫,都被我直接拒之门外。最后,她只能亲临浮光阁。
“孩儿身为一堡之主,却连一把刀的去留都做不了主。母亲不觉很好笑吗?”侍从一退下,我便率先发难。
“这是两件事!”她气得咬牙,“我此前以为你自有分寸,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料你越来越糊涂!廷歌,你再不收束言行,继续如此放浪形骸,以后还有哪家女子敢嫁你?”
“哈哈哈哈。”我忍不住低笑,笑声很快停顿。我看向身边的女人,声音变得很冷淡,“母亲以为,孩儿还会有那一天?”
母亲瞬间噤声,脸色苍白。她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出。
“孩儿说过,爹爹的仇刻在孩儿心中,没有片刻忘记。孩儿时间所剩不多,但一切尽在掌握。只求母亲耐心等待,勿要听信他人挑拨。”
我看着她,表情褪去一贯的温和。
我相信近日秋如星翻查出的不少陈年旧事已足够她清醒。如果她够聪明,便知道就是一路陪嫁她进纵横堡、又伴她多年秋如星,也比不上拥有共同仇人、血脉相连的我和她。
至于我,也早已不是那个事事都要听她安排的半大孩童。她越早明白这一点,我们的母子情分便能多存一些。
日期由我敲定后,堡内上上下下便忙了起来。大典的场地布置、当日的流程教导,消息在武宗的传送,一件一件,忙中有序中地开始运转。
啸影的册封服一直赶制到了大典当日清晨。侍从送来的时候,他正在书房为我吹笛。他今天穿了一件色泽淡雅的青衫,容貌俊朗,眉如剑锋,让他在冷冽的杀伐之气外,又添了些文人墨客的温厚,与书房的墨香、竹影相得益彰。
他双眸微垂,曲声悠悠,似风如雾,有深沉、有惆怅、还有缠绵,是最得烟花柳巷女子喜爱的靡靡之音。我也同样。
我喜欢他如此隐秘又光明正大地对我表达他的情意。就像他本人,含蓄自制、步步小心,可真的躺倒在我身下时,那双绿眸又是如此火热,毫无隐瞒和羞耻,全是追崇和沉溺。
“试试。如有不合适、不喜欢的地方,现在改还来得及。”
我握住他吹笛的手,取走无尘。啸影僵硬地拿着衣服进了里间,我看他几乎同手同脚的模样,心情好转了一小点。
半盏茶后,啸影从里面缓缓走出。我抬头,写到最后一笔的字,怎么也下不了笔。
来者猿臂蜂腰,高大冷峻,一袭金丝滚边的黑色勾勒出其如古松般挺拔的身姿,同色系的腰带上悬挂着一柄乌鞘长刀。
他一头黑发全部束起,眼眸属于幽深神秘的绿,丰厚的唇少了笑意,保留了性感,线条分明的下巴仿佛一把磨利的剃刀,有种深刻又鲜明的美,仿佛光影都为他静止。
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重叠。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宝刀既成,穷理尽妙,繁文波回,流光电照。
“主上……”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热,啸影的耳朵全红了。他抓着手中的刀,似乎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了要转身躲藏的冲动。
“很适合你。”我放下笔,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原地转了个圈,更好地打量这一身,随后引导他坐上我的腿,“很像……他。”
“……刀?”
“嗯。”我从后环住男人的腰,“见之便想收为己有的的绝世名刀。”
他应该能听出我在说他吧。我如此想道,却在触上男人身体的那一刻知道我理所当然的以为又错了。
啸影不光身上肌肉绷得紧,双肩和下巴也像被冻住了。刚刚才被红晕占据的脸颊和耳朵褪去血色,他坐立难安、甚至还开始回避我的注视。
我用手捏住他的下颌,强硬地将他的头转过来。他头是转来了,睫毛却垂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下垂,一副木然不为所动的石头样。
“他是我见过最棒的刀。”我用指腹摩挲他的下巴,感受着那里短短胡茬带来的刺痛,“而这把刀,你也认识,啸影。”
“他并非名家所出,进炉锻造不过五年,出炉时却被各国诸侯高价竞抢。他侍奉过四个主人,每件交托之事,无不精准高效,完美无瑕。”
“天下之人,皆想用他斩除心头之患,以求心安神宁。然而我呢,只想将他收于匣中,日日拂拭,收作毕生所藏。”
翡翠色的长眸看了过来。他嗫嚅着,目光闪烁,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没找到合适的词。
看来他是明白过来了。
“……但名刀非用,何以显其价值?置之高阁,就是再精心保养,也只会一日日腐朽败坏……”我用手按上他的嘴唇,意在安抚,也是在告诉他,无须回答,只要安静听着即可,“我都懂的,啸影。“
这是我思量多日,得出的最终结论。我的独占欲,我对他的执着,都是一种自我耽溺或者自我欺骗。
我之所以想将他紧抓不放,是因为内心最深处那个无助脆弱的顾廷歌,想要依靠他,来脱离己身的困境。基于此种需求的互动,只会带来冲突,以及层出不穷的新问题。
啸影呢?他需要什么?
他需要新的记忆,否则他将会被过往占据,再也无法看见崭新的、真实的实相。为了他的生存,我要重新启用他。
我必须放手。
我要解开束缚他身心的枷锁,彻底重塑他,给他截然不同的人生视角,和拥有无尽可能的灿然未来。
“承主上不弃,得此厚爱。”青衫下的肌肉在微微颤抖,男人的声音低哑哽咽。他突地起身,一撩下袍,膝盖磕地,发出响亮的声音,“属下愿尽犬马之诚,为您竭忠尽节,万死不辞。”
“……”我静静看着跪在脚边的身影,揉了揉脖子。良久,我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起来吧。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过去了。”
弓射箭发,无法回头。这一刻,未来的幻影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仿佛品到了那将再次覆灭他的哀嚎痛苦、挣扎混乱。黎明来前,定是最深最冷的黑暗。到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后悔此刻的誓言?
炎炎夏日,天幕碧蓝如洗,不见一丝云彩。正午烈阳直射而下,烤炙着焦灼大地,暑气熏蒸,蝉鸣不休。
堡内有一处平洼广地,只在封刀大典启用。待我到时,那里已挤满了人。台上是母亲、秋如星、十八殿殿主和一些受邀参加、带着面具的诸侯重臣。台下是林立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