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夕阳】
很难形容这样的感觉,傅听寒摸了摸公仔绵密顺滑的绒毛,沉甸甸的重量坠着向下,让他多年来始终空茫的掌心,终于握住了什么。
赚钱最大,埃米特收好东西,恋恋不舍地与林眠秋告别,顺便再发个乱码,告诉傅听寒自己的新住所。
联系人头像闪了又闪,傅听寒随手点开,看到,待签名。因为不敢贸然出声,动作放得很轻。与记忆中纷沓而来的脚步、争分夺秒的匆忙不同,此时倒显得安静而空旷了。
林眠秋站在走廊上,微微靠着墙,即便无影灯亮到炫目,也依然能感受到悬浮时钟幽暗的光。
他好像很累,李原在心里想。明明已经一夜没睡,还守在这里,等手术室打开,等送来的方案。
下一秒,男人睁开眼。
他远远望向自己的助理,淡漠的眼神藏在眉骨阴影中,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柄永远锋锐的剑。
只有眼底布满的红丝与沙哑的声音出卖了他。
“安排好了?”
“嗯。”
“他们怎么说。”
“查了档案,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今年已满十二,只是生得矮小,看起来像八九岁。”李原递上一张泛黄的纸。
“也就一张照片是真的了,”林眠秋没什么情绪地笑了笑,“一群废物。”
“林秘,”想到那名热情有加的高级警司,李原不太确定,“那警署这边……”
林眠秋翻着要签发的新文件,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地下区拿钱买命的毛头小子,就能把这群饭桶耍得团团转。指望他们,不如做梦比较快。”
这类只接特殊任务的少年杀手,通常是幼时便被人捡去,经过极其残忍的调教与养蛊式的搏杀后,从血海中爬出的机器。
但官差做事,走的是个流程,即便警署抓不到人,最后总要给个说法。
“保持联系就是了。”
杀手只是一把人人可用的刀,背后握刀的手,才是最重要的。
李原有心想问上司接下来的打算,甚至试图根据多年来的经验拟一份可疑名单。但林眠秋得罪的人实在太多……大海捞针也不过如此。
“急什么。”林眠秋平静道,“只要我没死,就会有,”他挥挥手,打断对方的话头,“块这里是医院,父子俩睡一张床不是很正常么。”
“除非是你……心里有鬼。”
话都说到这份上,即便林眠秋很是怀疑对方的真实意图,但在这个时间点,睡病房里凑合一夜确实是最方便的。
况且——
想到傅听寒掩在病号服里的绷带,他也有些担心伤口大出血。
十分钟后。
“离我远点。”林眠秋在被子里警告,“不然送你上手术台。”
从修长的脖颈看到漂亮的肩线,傅听寒对着某人背影笑眯眯地说:“爸爸,你对我真好。”
他凑上去,哄小孩似的拍林眠秋后背,然后不紧不慢地靠近对方耳边:“你刚才是不是真以为我失忆了,那么紧张。”
“我怕你变成傻子。”林眠秋没好气地说,“本来就疯,再笨一点还有救?”
“好吧。”傅听寒表示理解,“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忘记你了,你怎么办?”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半晌才说:“求之不得。”
“真狠心。”傅听寒慢悠悠躺下,双臂枕着后脑,“难道我挡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感动吗?”
他语气平静,对答案也并不好奇,像照顾一朵花,或者对月亮说话。
“那还是有的。”林眠秋转过来,认真叫他的名字,“傅听寒,谢谢你。”
如果对方没有及时出现,就算自己的防身装置开启,只要身上有一丝伤口,也捱不过哪怕十分之一的毒。
那些纷繁的纠葛固然令人困扰,但无论如何,都是一份稚灼到滚烫的情谊。
在昏黄的灯光下,林眠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傅听寒跟着班里去春游,回来时脸上挂彩,衣服裤子也沾了泥土。他以为对方是和同学打架,或者受了谁的欺负,正要询问,却收到养子从身后掏出的一把野花。
酢浆草,通泉花,长蒴母,小雏菊。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一点点雨露就能活,所以开得那样热烈。
再后来,明珠利箭划破虚空,携着地下拳场金色的桂冠。
他忽然有些惋惜,只因当时一走了之,没有多看几眼。
“其实你不用道谢。”傅听寒看着天花板,慢条斯理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在你身边。”
他生得高大,手长脚长地躺着,即便分了两个枕头,那股隐而不发的侵略感依然难以忽视。林眠秋在第三次确认病号状态还好的问答后放下心来,不自在地看向床头乖坐的小熊:“很晚了,睡吧。”
可惜对方并不如他所愿。
“林眠秋,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少年眸色深沉,撑起半个身子,将养父散落的额发捋上去,“其实是你在逃避。”
“你不愿正视我对你的感情,不敢接受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的,第二种关系。”
从小到大,他好像都追在这个人身后,不停地跑,不停地盼,刚开始担心他不要自己,后来想着这人什么时候回家,久到压抑与等待都成了习惯。
“以前都是你保护我。”傅听寒轻轻抵上对方的额头,“现在,换我保护你了。”
“……”林眠秋抿了抿唇,忽然无言以对。
保护,多么理想化的词汇。傅骁为联邦战死沙场,母亲为他眠于烈火。他们的生命是庙堂里的佛香,只剩自己徘徊独往,掸开浓稠的烟雾。
他每天准点起床,按时工作,看需求吃饭,井井有条地处理每一件事,帮一些人,阻一些人,永远有一群人围在身边,也许是下属,也许是同僚,也许是朋友。
他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可当傅听寒面色发白,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的时候,他第一次有种寡淡到干枯的疲累。
或许那不是累,而是渗透骨髓的厌倦。
难道飞鸟总要找到枝干么?那精致绝伦的面孔离得太近,简直美好到瑰丽了。
或许是困意浸软了紧绷的神经,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意乱神迷,林眠秋眯起眼睛,看到暖灯变成障纱下的烛火,引诱着飞蛾不断靠近。
靠近,触碰,焚烧,消融。
一阵青烟,一捧香灰。
飞蛾的尸体碎在角落,两瓣干涩的唇却靠在一起。他吻着冰冷的残雪,他饮着醉人的春酒,呼吸与水声吞咽纠缠,投出亲密旖旎的剪影。冷待许久的茶水被人啜去,在唇舌间辗转成细碎的呜咽,一点点打湿雪白的枕畔。
夜色静默,月亮跌入翻涌的云海。
傅听寒关掉水流,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打转消失的鲜血,又抹了抹嘴角,将掌心的红痕再次冲净。
确保没留下任何痕迹之后,他走出洗漱间,慢慢蹲下来,看着林眠秋熟睡的脸。眼下仍有缺觉的青黑,眉心也是蹙着的。
可面颊不再是之前的苍白,唇瓣也被亲得微微张开,让他想起接吻时柔软湿润的触感,还有那融雪般的哞光。
林、眠、秋。
他长久地默念这三个字,久到口腔里的血腥味都淡了许多。
久到晨晖攀上窗沿。
周一。
李原起了个大早,提着东西走进城区医院。清晨的阳光还带着淡淡的凉意,翩跹跳跃于树梢之间,住院部难得安静,只有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