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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天哪。怎么这样。虽然我在家被溺爱至那般,从不曾受过责,但父亲也说过,学习时有不明之义绝非罪过,夫子尚且四十方能不惑。除非做了伤天害理之事,才合当受责呢。

“那你出了事之后,先主还打你?”

“那不打了。只是逼我练字。写不好,便不许睡觉。”

“你还会写字?”

“写得能看出是个字罢了。我平时也不写,太费劲了。平时都用章子。”他笑着撞我一下,“我以为你学了这么多书,在家时定和我一样,也吃过不少苦。谁知你是天赋异禀,过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真是比不了。”

我想说不是啊,因为你有责任,我没有。

但是不知怎的,竟说不出。

人生无几何,犹驷之过隙。草木摇落,朔风起寒,已是秋归冬立时节。

北方的气候比家乡寒冷得多。我四肢残端怕凉,每天都裹得很厚,让梦梦抱着。若不是小公主要来,我定会一天到晚藏在被子里,床都不欲起来。

明玉给我们屋子里提前拨了炭。我觉得暖和了,他自己又嫌热。每天晚上回来都嘟嘟囔囔地说我不听他劝告,不好好锻炼才这么虚。

我说和锻炼没关系,受过创都这样。我还算好的了。难道他就没这毛病吗。

——他还真没有。不消说肩膀,就连髋侧两个本该很惨烈的大创面,骨头都削了,还一直是温温的。我之前以为夏季炎热所以这样,但现在入冬了,他伤处还是和其他地方一般温度,每天也不怕冷。

我心下羡慕,又有些疑惑。难不成神仙救治是真的?

而且他全身上下无瑕美玉一般,一点疤痕没有。当年他叔父将他掳去,折磨成这样,竟完全没有动他容貌的吗?纵使不断手脚,只毁眼睛,他也无法继位了。结果伤了这么多地方,竟是徒劳白费功夫,也不影响人家执政。不知那建王泉下有知,知道了这个,会不会气得再死一次。

我实在忍不住问了他。他说:“脸动过啊。眼睛也伤过,不过我躲了一下,只伤了眼皮。后来都被仙人治好了。然后他们就不敢再动我了。”

“怕遭报应是吧。”

“哈哈哈,对。”他干笑两声,“屠戮时不怕,伤我时不怕,见我不死,却怕了。”

“真有仙人?”

“有的。是梦境神。我每次昏迷或入睡时遇见她,及至醒来,伤势便痊愈些。”

我想起他从前拿我戏耍,说仙人长得和我一样,便问:“那神仙到底长什么样?你可别再消遣我。”

“真的相貌同你一样。而且也没有手足。”他抬起残肩向我挥了挥,“所以她说她的能力只能治愈成这样,已经断了的地方就恢复不了了。”

我觉得他挥肩膀的样子有几分可爱,也跟着挥了挥。他眼睛一下就亮了,翻身扑过来蹭我的脸。

“但是她好像连病根也帮我拔除了。所以后来太医们为我诊治的时候,都很惊讶。”他接着说。

我仍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他说的神仙是我所未曾听过的。若此事确真,那么他不建庙宇,不尊佛道,或许也有这层原因。

但是神仙总不可能白白救他吧。五年前先主与建王正位之争,死了多少人,其中不乏京城内外无辜百姓。为何单单选择他救?他虽是王子,但生死面前,我也不觉得他的命就比别人贵重些。

要么他真的是天命所归,神仙救他,是愿将江山交托予他,希望他好好治理天下;要么就是看中他这个人,以后说不定会拐走他去修仙,给自己当徒弟。

如果是前者,我愿意相信。如果是后者……还是算了吧。

“娴月,你在想什么?”见我出神,他又蹭了两下,问我。

“……在想你以后会不会被神仙带走去修炼。”

“那不会吧。”他想了想:“她说在别的世界还有很多其他的我,也有很多其他的你。不过那些我少有重伤至此者,好像我是最惨的。但每个世界中,我都一定会与你相遇。感觉像释家三千世界的说法,我不学佛,听不太懂。”

“我也没学过。我也听不懂。”

但是心中莫名一动,隐隐约约似有所感。

“她说我的身体上留有她的祝福,让我不要自厌,好好活下去,早晚会遇到命定的相伴之人。我当时尚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一直以来,都在以此为信念支撑自己。”

“及至遇见你,我便感觉到,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那个人。”

微暝的夜色中,他眸光闪亮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好温柔啊。我突然好想哭。

不行,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在这时候哭出来。

我忍住流泪的冲动,把头埋到他胸前,问:“你以前认识我?为何能在梦里见到我的相貌?而且你八岁做的梦,现在还能记得梦中之人长什么样?”

“不认识。我都不知道有你这个人。仙子的样貌其实后来也记不清了,但见到你的时候,又想起来了。”他说,“我说跟你长得一样,其实也不完全一样。神仙与我们凡人衣妆不同,服冠有别,她看起来年纪也更长些。”

“那你如何知道是我?”

“看人不要以相貌为先。察其神,观其态。这还是你教给我的。我觉得你长到及冠时应该就是那样。不过仙子的气质更平和些。”

“我之年纪不能用及冠称。”我觉得他脑子糊涂了。男子才行冠礼。

“你不是士子么。再待六年,若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安排一场。”

“明玉,你能不能老老实实把我当内人啊。”虽然知道他是玩笑,这话说得可真够大胆的。我尚不敢如此没有规矩。

他总与我调笑,说把我当江南的士大夫养。我说江南士大夫尽是一帮蠹虫,你莫不是在骂我。他便笑着告罪,说别往那儿想,他没有这个意思。但让我教公主,也是做的太傅的活儿。

“我又没有成过婚,不知道夫妻相处该是什么样子的。但你是娴月,我若与你相交,便自然是现在这般。”他眉眼一弯,“再说了,你若真把自己当作内子,首先就不该以字称我。”

“是——还是我错了对吧——”

太妃听说了我畏寒,说她那儿暖和,邀我过去同住。

我本想托明玉帮我拒绝,但告诉他后,他却说要不让我先去待几天。近日幽州雪灾,他要料理赈济事宜,晚上可能都会回来得很晚。

“太妃宫内是真的暖和。你可以去试试。你走了,我便直接住前殿,还能省一个屋子的炭。”

我确实听说过后妃宫室都以花椒和泥涂于墙壁,芳香温暖,是谓椒房。

他便让我收拾收拾,明日就搬过去住。也不用带太多东西,太妃那里一应用度都有,带多了反而显得不好。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晚上,我问他。

“不知道,我也希望这事能早点处理完。”

“那如果你冬至时事还未毕,明年我和你又都不住这儿了,今晚岂不就是我们最后一次同寝了。”

他听了皱起眉:“别这样说。实在不行,我便咬牙不管他们说什么,登基后你白天在自己宫里待着,晚上还是与我一起睡。反正我又不纵欲,与你同榻而眠也只是睡觉。”

然后他探过身子,解开我已经换成夹棉的中衣和亵衣,“不过确实有一段时间不能同它们见面了。我得跟你们告个别。”

凉意袭来,我的两侧乳尖霎时立起。他依次亲了一下,说:“得过一阵子再见了。你们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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