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少年人眼眶发红,泛着隐忍又委屈的水色,才更得她心意。
真好欺负,真好骗。
而贺云铮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写完一整首词的,他识字虽然已经够多,但完全没有达到洛嘉的水平,从洛嘉口中吐出的很多词,别说写了,他连听都没听过。
于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描绘比划,一撇一捺,缓慢入骨地给他引导释义。
她享受这样只用几根手指便能控制个人。
如今在京中众人面前她要隐忍、要装成个不再乖戾作恶的郡主,可在她的小马奴面前,她依旧是他的主人,是他的天。
少年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才堪堪能保持静坐,却在她背后吐息如火,不住地哽咽着咽喉,眼眶早已潮红。
他的眼底里是他自己都没发觉、也控制不住地浪涌翻天。
从洛神赋那一夜起他就知道她太有学识,堪为人师。
最终贺云铮笔尖颤抖,没忍住染污了工整的白纸。
恩赐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 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 户盈罗绮, 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羌管弄晴, 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 归去凤池夸。”
书屋前围绕的学士才子们喧然:“确是名家词句,可这副词字, 竟要花三百两银子装裱?”
要知道, 普通人家节俭些, 十两银子能够一年用度!
书屋老板高深莫测道:“还能有假?晋王府的刘管事亲自送来的, 定金都付了, 我没事儿敢拿郡主开玩笑!?”
众人喟叹不已,纷纷感叹那位恶名昭著的永嘉郡主近来刚传出些善名,扭头却当了冤大头。
有人咂摸了下这副词字, 突然皱眉:“说是好词,可这字迹未免也太过……”
稚嫩?潦草?
或者说直接点, 当不上几百两的装裱!
“倒像个初出茅庐的童生写的。”众人哄笑。
不仅如此,名家好诗好词多不胜数, 偏偏郡主看中这篇,让人来装点……
“我记得先前李秀才是不是还举证过这篇?说虽为大家之作,意象鲜明,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派钱塘盛景,可最后一句实在落俗,像上赶着与权贵献媚一般。郡主看重这篇,怕不是……也是被人谄媚糊弄了?”
人群中有心直口快问出这句的,突然间,周围似乎安静了片刻——
连这种字迹才情的人都能入郡主的眼,难不成……
短暂微妙之后,众人皆恍惚回神,当做没多想什么一般互相摆摆手说笑。
“是了是了,永嘉郡主惯常荒唐。”
“没错……咳,也不知道这次的公狐狸精长成什么样了,把郡主迷得肯这样千金买笑。”
“确实确实,你说是吧。”
众人故作无事地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有人为了表露自己没有多想,甚至还胳膊捣了捣隔壁站着的陌生人,以显得理直气壮,同仇敌忾。
被捣了几下的“公狐狸精”贺云铮深吸口气,皮肤上传来微麻的战栗,携着火苗从脑海一路往下冲荡,终于连脚指都被羞耻与复杂充斥,恨不得在地上划拉出座城墙把自己掩起来!
他努力故作无事地绷紧面皮,沉着肯定地看了眼旁边的书生:
“你说是就是吧。”
书生眉头一皱:“这话颇显在下十分□□啊,兄台何意……兄台?”
再抬眼,哪还看得见贺云铮的影子?
书生摇摇头,与其他人义正言辞、指指点点:
“估计是个心思不纯的,听不得咱们的逆耳忠言。”
“可今日之后,怀才不遇的有心人便会埋下种子,揣测郡主是否有了广纳贤士的心思。但这毕竟也只是猜测,哪怕想毛遂自荐也不会让周围人知晓,诸多事宜纵然发生,也都只会是静悄悄的,不会落人口舌……”
高台茶室之中,郑雪澄叹息一声,给面前渐空的杯盏倒满了茶水,眼眸一如茶水盈盈温润,
“郡主好算计。”
大邺朝堂看似安定,实则摇晃不稳,分为四派。
圣人奉天治国,承应中宫;
太后帮衬晋王,极力笼络世家大族,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
世家大族隔岸观火,随时打算下注入局;
最后便是圣人大举开办科考,从中升上来的寒门子弟。
晋王一脉有意离间这些寒门子弟与圣人的交集,使圣人始终势弱,便导致诸多有志之士空有才干却无地可施。
而洛嘉这一招看似昏聩,实则是给这些寒门子弟打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门。
洛嘉缓缓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清香回甘,上好的明前龙井亦让她心情很好:“郑侍郎说得我听不懂,不过是我悉心栽培的少年交出了份还不错的成绩,我心情甚好,给与嘉奖罢了。”
言罢,她也不在意郑雪澄的脸色如何,只侧目朝茶楼下看去,对上了对门的杨氏绣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