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归
沉沉夜色中,山道上一个忽明忽暗的光点格外醒目。与道路两边铺漫的白雪于月色中折射出的银光不同,这个光点暖黄,在红鲤鱼形制的外罩下又透出淡淡的红。
提着这盏彩灯的人忽然停下步子往后看了看。山下稍远处,短廊接着一个角亭,廊里两个男人不知在聊什么,已与没察觉的她落下不短的一段距离。
构穗往下走了几步,对着廊下人挥了挥手,喊了一声。距离远风也大,这声音没传到,她便走过去,等来到亭外,问槐正巧走出来,调笑说道:“天女怎么拐回来了?先前两步并一步的巾帼作派,我们两个大男人硬是跟不上。还看你多久能记起来自己是不识路的。”
构穗困惑地眨了眨眼,并不觉得自己走的多快。她走到上面,石阶半路消失,出现一个极陡峭的石板坡,不像能走上去的样子,这才停了步子。
她把这事说出,郦御解答道:“陡坡是迷惑之用,非真正的上山路。夜里想寻山路,需跟着追日草走。”
“追日草?”构穗新奇,郦御眼神示意她跟来。来到亭后,一条幽莹若银河的弯曲小道出现了。这幽光不细查十分容易忽视,和月色几乎融为一体,朦朦胧胧。
“好漂亮的小草,花朵竟是银色的!”构穗蹲下身子,轻轻抚弄追日草发着银白幽光的花朵儿。
“追日草白天吸收日光,晚上放出,故可照明。姑娘顺着这条路……”
话未说完,构穗已经兴奋地小跑出去,拐过一个弯,竟又跑回来,兴冲冲道:“这花儿还会闪光呢郦先生!我一走过去,前面的一丛就更亮些,还有一些发光的粉雾飘出来!”她瞧起来高兴极了,脸上的笑与刚才在雪山居听几个男人谈天说地时露出的笑容截瘫不同。
郦御温柔笑道:“姑娘喜欢便好。这路幽深,我还担心姑娘每天晚课后走这里会害怕。”
“不会不会!”构穗连连摇头。她把鱼型灯笼塞进问槐手心,这原是携雨去年上元节前做得花灯,她看着新奇借来用的。“问槐你先帮我拿一下,我想看看不打灯的样子。”说罢,一溜烟儿小跑。
问槐看着那有点胖墩墩的身影,莫名觉得几分可爱娇憨,无奈说道:“真是小孩子脾性。”
郦御拍掉狐裘领上的落雪,随意道:“此乃天助主公。”
郦御冷漠的表情引得问槐心里一肃。他眸光沉沉盯着正拐过山岩的构穗,意识到自己对构穗的态度有些超过了。
“主公不计前嫌,信任御委御重任,御不胜感激,唯愿不负主公所托,早日协主脱难,共谋天下大业。既择主,亦不宜妄议、干涉主公私事,逾越君臣,藐视纲常。然现下情况特殊,海内海外一日千变,谋事刻不容缓。御宁为比干、关龙逄,也不做赵高、严嵩巧言令色之辈。御点到此处,不再多言,全凭主公定断。”
郦御几句话说得问槐极惭愧,喜忧参半。郦御名不虚传,一顿茶饭瞧出问槐自己都没搞明白的小心思,直言不讳及时提点,全心为问槐考虑。有这样的幕僚谋业,问槐怎能不喜?可这正说明此人通透冷情,不求利禄虚名,也别妄想用人情收买。一个人才不要这些身外物,只要对得起自己的本心,何其恐怖。稍有不慎便会成为脱缰烈马,叫人想用又不敢用,又爱又恨。
早年郦御辅佐霸王,替霸王坐镇后方,管理鬼天城,为前方战事输送兵马钱粮。燕稷奸诈,煽动人心,利用蜚语流言使霸王疑心郦御与被安顿在鬼天城的王姬有染。加上霸王一直无法完全掌控郦御这匹有王佐之才的烈马,两相考虑之下便听从燕稷计谋,赔上两万士兵,强逼郦御带兵支援前线。最终郦御寡不敌众落败,不得不跨界门逃入人间。为维护三界秩序,界门不可随意穿越。郦御此举被天道不容,几乎是在穿过界门的那一刻就被法尊天演一抓捕,投入了镇荒海。
郦御昔年在女人身上吃了亏,断不会再侍奉一位能为了女人戕害下臣的主公。他今日这番言语更是试探问槐会不会是另一个霸王。
显然问槐明白了他的用意也利落地做出了决定。
“主公明日便启程吧,莫要耽误时日。”
“好。”
一番进言,问槐眼神清明,已然割了心上的杂草。这份情刚发芽就被掐断,日后再想长出,难上加难。
送郦御回家,顺便带构穗认一下路,两件事办完,三人拜别,问槐与构穗一同返回雪山居。
下山的路上,构穗突然问道:“问槐,你什么时候教我情爱啊?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天很冷,风很喧嚣。前方的问槐回过头来。构穗双手提着鲤鱼灯,定定地看着他。她的脖子和下巴被狐裘细细的绒毛遮住,人缩在裘衣里,脸红彤彤的,看起来身上很暖和。问槐觉得自己这样的人,若没有灵力护体,很快就会成为路边的冻死骨。他永远都不可能像构穗一样,只凭着心就可以让自己不觉得冷,那样只会冻死得更快。
想着以后的时日只有影魔兽幻化的影子待在此地,问槐大发慈悲,把构穗拉下一个石阶,比他稍高些。
“低头。”他说。
构穗乖乖地垂下脸,纯真无邪。问槐贴了过来,两张唇轻轻地碰在一起。鼻息交融,白雾渐渐凝成薄网。
这个吻结束的很快,柔软的触感让构穗尚未细品就不见了。
问槐问她:“天女现在什么感觉?”
构穗呆呆地不知道怎么说。她嗫嚅着唇瓣,似在思索又似在回味。
“有些……开心。”她半晌憋出这么一句。开心却不想笑,只感觉心跳得慌。
“记住这个感觉,天女。”
“可你还没告诉我这个叫什么。”
林子里的风停了片刻,四周变得极安静。冬季的林子没有叶子,树干疏疏落落,月光打下来,在雪地上印出无数根笔直拉长的树影。
这般宁静的环境,问槐的回答如棉花堵在嗓子口。等风声又起,他才心安理得地说了两个字:“情动。”
构穗没听清,再想问他,他已往山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