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梦(上)
是幽静的石质长廊,细碎的光自穹顶一侧的采光石栅间投落,映在石壁上蔓生的青苔上。不知名的翠色藤蔓植物,蜷着石栅垂落下来,随清爽的风拂动着。
约莫数十米开外,是长廊的尽头,明亮的天光映射进来。
倚着墙,姬蓝霖勉力行了几步,在石壁上蹭出一道刺目的血痕。她缓了口气,仰起头,将复苏剂尽数滴入眸中。
疼痛、触觉、连带身体对冷暖的感受,都渐渐迟钝了,这少女复又起身,身形僵硬的,向长廊尽头行去。
映入眼帘的,是无垠的原野。
茵茵青草,嶙峋岩石间,遗弃已久的锈蚀长矛,枪戟林立着,深深插入泥土之中;一面面被风雨侵蚀,褪去颜色的破碎旌旗,依旧迎风猎猎飞扬。呼呼风声中,往昔士兵们绝望的呐喊,似乎依稀可闻。
这些军械中央,卧着一具巨龙的遗骸,这种传说中的奇幻生物,如今小山似的,正蜷伏着姬蓝霖面前。
跨过破碎的重型塔盾,绕过插在地上,依旧寒光熠熠的十字双手大剑,少女纤嫩的指尖,稍稍划过那遍布刀斧痕迹,粗粝坚硬的龙骨。
恍惚间,她似乎见到,雾气迷蒙的月夜里,这龙也是蜷伏成这样一团,巨大的龙翼收敛着,垂着龙首,硕大的龙目一眨不眨的,静静注视着面前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窈窕少女。
少女与龙之间,漂浮着七面水晶般晶莹剔透的镜子,少女一手背在身后,踮着脚尖,一手依次划过七镜,如此往复,时而摇头气恼,时而垂首苦思,直到一连串悦耳的叮咚清鸣响起,她才喜不自禁地以手抚颊,咯咯娇笑出声……
少女银铃似的婉转浅笑,被姬蓝霖抛至身后,远烟云隐。渐渐的,簇拥膝间的青草,变作了高至腰际的白花,地面清一色由灰白色石方铺就。
这熟悉的景色,是……出来了么?
姬蓝霖咬着唇,试图用痛感唤回清明,过了一会才想起,痛觉早已因复苏剂迟钝了。她的唇咬得一片鲜血淋漓的,更显妖异媚惑,却无一丝痛感。
触觉也模糊了,因身体难以反馈和调整步伐,她一深一浅地在花丛中穿行着,勉力维持着平衡。
如此,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久。
不再会渴,不再会饿,也不再会痛,唯有疲惫如附骨之疽,始终如影随形。
姬蓝霖的眸子轻轻阖上,羽睫抖颤间又陡然睁开,她看到天顶之上,不断有陨星划过,拖着长长的炽热尾焰,向“带”另一侧的未名行星坠去。
左前方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身着蓝白色繁复裙裳,长发及臀,身形纤盈的女子。这女子曲膝并拢,静静端坐在一块半人高的石方之上,双手交迭,置于膝部;明蓝色的晶莹水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未名行星的方向。
女子的豆蔻玉足裸裎着,裙裾随风微拂间,依稀可见那一抹温软小巧的明润玉色;一只毛色雪白的小狐狸,正眯着眼睛缩成一团,乖巧地缩在她脚边。
从姬蓝霖这个角度,仅能看到女子侧影,但她明晓——这正是于梦中初见,那个与她颜貌几近一致,总是满怀心事的神秘女子。
今夕往昔,自己境遇已大为不同,这女子却一如既往地面带忧色。究竟,是为何忧扰呢……
品味着心中一缕莫名虚妄的怜惜,姬蓝霖继续前行。
这飘渺的旅程似乎没有尽头,四季流转间,景色变换。
走过皑皑白雪中,银妆素裹的冰原;穿过红叶飘零,秋风萧瑟的枫林;行过炽日烈阳下,黄沙掩盖的残垣断壁……
幻象所勾勒的世界,寂静如斯,唯一有生气的,是旅途中擦肩而过的,那一名名服饰各异,气质迥然的女子。
这些女子,明明是同一副如玉明颜,风姿情态却迥然不同,或纯美娇柔,或矜持明丽,或活泼朝气,或淡如烟水……仿若同一捧种子,播撒在不同土地上,最终长成的千姿百态的花树。
是夜,月上中天,云雨初霁。
一场绵绵春雨,将竹林浇得湿漉漉的,月华辉映下,轻纱似的水雾愈显迷蒙。
滴滴晶莹的雨珠,含蓄皎洁华芒,为夜风拂动,自青竹叶梢上簌簌滑下。
竹林畔,潭水清幽,静影沉璧,伴着滴滴咚咚的清越脆响,溅起星星点点破碎流光。
一叶轻舟划过潭面,漾起层层涟漪。
姬蓝霖收拢湿透的斗篷,蜷在舟尾,静静休憩着。舟首,则伏卧着一名明丽不可方物的古装少女。
这少女着月白色半臂齐腰襦裙,腰间缀着流苏玉坠,梳着双平髻,脸蛋红彤彤的,一双明星妙目水样迷离,正痴痴笑着,一手执酒壶,一手捞着水中倒映的明月。
及至半晌,袖口也洇湿了,仍是徒劳无功。少女春夜银河般璀璨的星眸茫然眨动几下,露出迷惑的神情。她抬了抬手,原本徜徉在竹林间,星星点点的萤火便聚敛而来,环绕她飘舞飞扬着,将一方澄澈的潭水,映得更明晰了。
少女酌酒自饮,明眸流转间,巧笑嫣然,伸出芊芊玉手,复又向那抹虚妄的镜花水月舀去……
轻舟近岸,已是后半夜了。酩酊大醉的古装少女抱着酒壶,蹬着佩剑,沉沉睡去。兴许是不胜酒力的缘故,她的裙裾下沿,一段毛茸茸的雪色狐尾不小心显露出来。
姬蓝霖仔细替少女收好尾巴,其后停舟即岸,自不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