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流
他无所适从的。
骤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自己又是残病之躯,正如不会凫水的人忽然掉进一片水域时会下意识想要抓紧手中唯一一块浮木,他对章途的依赖程度也就更深了,一听到有脚步声就去门口探看一眼,发现不是章途便失落地回来。
相比之下,女儿小满都显得要稳重不少,甚至还能反过来安抚父亲:“爸爸你别着急,章叔叔说了他中午会回来的,等一等就好了。”
中午时分,宿舍楼内的人渐渐多起来,都是回来午休的。江宁川竖起耳朵听,在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中精准分辨出了章途的步伐,不疾不徐,稳健有力。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下一秒,门被一股力道从外往内推开,章途单手端着两份盒饭站在门口:“中午好啊。”
江宁川急忙站起,因为只有单脚使力,还趔趄了一下:“中、中午好。”
小满也跟着大声喊:“章叔叔中午好——”
章途弯弯眼,从饭盒底下抽出薄薄的两本书,是他刚从儿科顺来的儿童画册:“小满,下午我带你爸爸去看病,你就在房间里看书好不好?晚上叔叔带你出去吃饭。”
小满看了看书,又去留意父亲同不同意自己拿,看到江宁川微不可察的点头,于是兴高采烈地接过画册:“谢谢叔叔。”
“下午再看,来,先吃饭。”
盒饭是在食堂买的,章途坐在一侧看江宁川父女俩开餐,问道:“上午去外面看过吗?”
帮女儿拆筷子的手停住,江宁川犹犹豫豫地瞟了一眼自己的腿,这个动作自然被章途捕捉到了眼底,于是他没给对方回答的机会,自己填补了刚刚的失言:“等你好了,就带你们去逛逛。”
“晚上赵知蔓他们约我们吃饭,所以去外面吃,可以吗?”
江宁川讷讷点头,表示自己听凭章途安排。
等下午医生上班,哄着小丫头在房里自己玩,章途才带着江宁川去看腿。
路上无话,可这样单独和章途相处的时间又不多,江宁川实在想抓住,便努力地没话找话:“你今早几点起来的?”
章途笑了一声:“六点半左右。我去买了早餐回来,小满也醒了,看你睡眠质量好,就没喊你。”
“我以前不这样的,是因为有你在……”看到章途眉眼一沉,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这本来就是实话实说呀,他有些慌乱,又感觉到一点委屈,“我又惹你不高兴了。”
“宁川。”章途沉着声音,严肃中隐隐透出无奈,“我们现在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你不必把我和你强行联系起来。”
他过去是很喜欢听章途这么喊他的,可现在章途这么温柔地喊他的名字,却又要跟他说这么冰冷的话。
他沉默地跟在章途身后,久到章途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他才开口道:“我不明白。”
章途:“……”
没意思。所谓你永远无法喊醒一个装睡的人,他什么意思就差写脸上了,对方非要玩自欺欺人这一套,可不就是没意思吗。
“除了我现在帮你治腿以及提供住处外,我们没有任何多余的关系,不要再说一些容易导致误会的话了,请你自重。”
章途硬梆梆地说出最后四个字,步调加快了些,江宁川跟在他身后有些吃力,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咬牙努力赶上,不想给对方任何一个可以丢掉自己的机会。
有小满,有章途。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他身边,他过去连做梦时都不敢想的画面有朝一日能成为现实,江宁川说什么也要把握住——他不会再犯错了。
就在这样有些怪异的氛围里,章途带着他去了骨科。
照片,等结果,果不其然是要手术。医生推了推眼镜,皱眉看着手里的x光片,锐利的眼刀飞过来:“怎么才来?之前为什么一直没有治疗?”
江宁川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眼神不自觉飘向章途,祈求帮助。
“齐医生,他们乡下都是这样,有病都自己硬抗,不爱去医院。这次也是我回去了一趟才发现的。”
齐医生闻言叹气,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取下来,揉了揉两眼间的晴明穴:“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多少人的病情就是这么耽搁下来的?回去准备一下,给你安排过两天的手术。哦对了,章医生,昨天院里开会,好像又说了分房的事?”
“说得再多,跟我们这帮打光棍的有什么关系?没有机会呀。”章途无所谓地一笑,抽走那张x光片,穿着白大褂,姿态潇洒。
齐医生大笑:“我看你机会有的是,就是不知道珍惜。你说人家条件那么好……”
江宁川默默支起了耳朵。
可惜话未说完,“咚咚”声响起,护士推开门:“齐医生,后面还有病人。”
上班摸鱼被抓包,齐医生讪讪坐回位置,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请进。”
章途后退两步:“你忙,我们先走了。”
拿了一堆检查单出来,上面的那些数字和医学名词对江宁川来说如看天书,他翻了翻,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便仔细折好,专心跟着章途的步子走。
章途忽然停在一个科室门口,江宁川低头想事,差点撞上对方。
“我还要上班,你能自己回去吗?想在这附近看看也行。”
江宁川想问刚刚那个医生说的“人家”是谁,嘴唇嗫嚅了半天,却没有勇气问出来。这就像是一场赌博,一旦章途说出的答案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一场梦就要破碎。他不敢赌,也赌不起。
“那我回去等你。”江宁川拖着腿慢慢走远,留下章途待在原地,忽然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章途过去尚觉得自己是一叶孤舟时,每每听到对方这么说就有种熨帖的安心感。可现在想到的,却是几个月前看见小满喊江宁川爸爸的情景,当时内心那样滔天的诧愕至今余波未散,而江宁川说这句话时的语调之熟稔,竟然能面不改色,好像他们仍是一对亲密爱侣一样。
更不应该的是,刚刚他真的因为这句话恍惚了一下。
小满不在房间里。
宿舍空荡无人,画册翻开在桌上,女儿却不见踪影。
江宁川心脏的跳动骤然失衡,眼前泛起一阵黑,手心里全是汗,脑海里一瞬间闪过太多危险的例子。要是小满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么办……
多思无益,当下的首要目的是寻人,而不是在这里自己吓自己。他勉强镇定住心神,再三确定过小满确实不在此处后,跛着脚离开了宿舍。
宿舍楼后就是家属区,有个小小的花园,爬山虎缠绕沿廊生长,形成了遮天盖日的绿荫遮蔽。花园中间空出一片圆形场地,安放了一些健身器材,傍晚常有老人来此乘凉,写完作业的孩子们也常在此结伴玩耍。
但此刻是工作日的下午,该上班的在单位上班,该读书的在学校读书,家中有赋闲老人的,也嫌日头晒,不愿出来。
江宁川走到这里时,终于发现了本该在房间里待着的女儿。她抽抽噎噎,正抹着眼泪水,还打了个响亮的哭嗝。旁边一个长头发的姑娘蹲在她面前,手里攥了一团什么。
他心中一紧,赶紧走到女儿身边问:“小满,怎么出来了?”
小满看见他来,“哇”地一声,好不容易缓和了点的哭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委委屈屈喊了声“爸爸”,揪着江宁川的衣角:“我一个人害怕……”
到底还是个才过五岁不久的孩子,这么小小一个人独自待在不熟悉的环境里,周围还没半个熟人,感到害怕也是情理之中。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