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猜想
缀着的两个年轻人就像两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互相拿着触角试探,但谁也不敢先伸头。
这份僵硬一直保持到上桌吃饭。
队长倒酒,小孩子自然是不喝的,支书的老婆也说不喝。那么就是四个杯子,喝白酒的玻璃小杯,在灯下显得晶莹剔透,流转着明亮的光。章途想拒绝,队长却劝:“喝点吧,都满十八了,来年该二十了,喝点不碍事。”
江宁川一直在悄悄观察章途的行动,见他不愿意的样子便试图阻挡:“叔,我替章途喝。”
队长瞥他一眼:“就你小子那酒量,一口闷,一杯倒。”
章途看着眼前晶莹的液体和晶莹的杯子。他能喝酒,父亲是个好酒的人,每晚吃饭时都要自酌自饮,自得其乐。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拿筷子尖沾些酒水喂给他,看着他被辣得龇牙咧嘴,小脸皱巴巴的模样乐,然后招惹母亲的一顿埋怨。辛辣且甜,有奇怪的回甘,尝了途还屹立不倒。队长很惊奇:“你小子能喝啊。”章途谦虚一笑:“以前在家里陪长辈喝过。”
“成,”队长看看酒瓶,已经空了,“那咱们散场。哎,川伢子睡着了?”
江宁川艰难地直起身子,看上去明明困得要命:“没……没睡。”
队长叹气:“早知道就不要你喝,还得把你送回去。”
支书提议:“既然这么晚了,小江就在这里睡一晚好吧?”
“不、不用,我能回去。”江宁川坚持,甚至已经开始摇摇晃晃地起身了。
章途看着这个醉鬼觉得有些好笑,队长家跟江宁川家一左一右,正好反向而行,想想自己回宿舍刚好顺路要过他家,不如自己给他捎回去算了。他扶住看起来摇摇欲坠的江宁川,问道:“我送你回去,行不行?”
江宁川傻傻看着章途,然后点头,小声道:“行。”
他的大脑早就被酒精熏陶得发晕,忽然感觉到章途周身的温暖,还隐隐带着些酒气,当下强撑着的身体就软了半边,只想靠在对方身上。章途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过渡进江宁川的皮肤,走出屋外,夏夜的晚风凉爽和畅,江宁川迷迷糊糊地想,他是睡着了?是在做梦?
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像在做梦。
梦里的章途真好,不会嫌他烦,也不会老是躲着他,会带他回家,而且有令他安心的气息。
章途只觉得这人靠在他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到最后干脆挂在他身上了,双臂圈着脖颈,脸埋进去,黏糊得很。章途浑身不适应,推了推江宁川:“小江?江宁川?先醒醒,回去再睡,你扒着我都不好走路了。”
人各有醉法,有人醉了就要骂人,也有人醉了就要睡,雷打不动。江宁川就是后者。好不容易把他喊醒,看着他困得眼皮打架,章途只能苦笑着好声好气地安慰:“就快到了,再坚持一下。”接这个活的时候怎么没有料到把一个醉鬼弄回家是件这么费劲的事,他晚上本来就有点夜盲,看路都要看半天,生怕两个人一起栽进沟里。真不如让江宁川在支书家睡一晚来得省事。
从江宁川身上找到钥匙,推开门,把人扶到床上,章途身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长长吐出一口气,看了看江宁川这倒头就要睡的样子,之后应该没他什么事了,章途决定也赶快回去睡觉。
刚要走就被拉住了。
江宁川眼眶红红的,像是要哭——但是醉了酒的人,有很多都是眼眶红红的。他说:“你不准走。”
这下倒真是像个醉鬼了。
章途说:“我得回去睡觉啊。”
江宁川很强势:“你跟我睡,你不要去跟别人睡。”
知青睡的都是大通铺,一晚上醒好几次,要是有条件,他也想不跟人睡呢。
平时闷闷的,现在倒是好玩。章途起了逗他的心思:“为什么要和你睡?”
江宁川垂着头不说话了。月光透过云朵柔柔地照进来,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章途无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怎么样的回答。就算回答了,又能如何?大家都喝醉了。
章途说:“你睡吧,我走了。”
但是他立刻就发现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一滴滴,正从江宁川眼里掉下来。
章途今天盯着杯子发呆的时候,总觉得杯中的白酒像什么,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原来是像眼泪,高粱的眼泪,糯米的眼泪,小麦的眼泪。
现在是江宁川的眼泪。
江宁川掉着眼泪问他:“我是不是又惹你讨厌了?”
章途坐到他身边,柔声道:“怎么会?我没有讨厌你。”
“可是你不理我,我、我怕去找你,只敢围着学校打转……不过,我帮你把那些想进学校的人都赶走啦。”
难怪除了江宁川那回误入的意外,一学期下来都平平安安的。章途心中的愧疚之意愈发浓烈,已经想见对方是如何在小学校门口走来走去,踢着脚下的石子,想走进去却又缩回脚。
我这么对他,真是不应该。章途又一次拷打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他诚恳地看着江宁川,“都是我的错,不该这么对朋友。”
“不是朋友。”江宁川低声匆促地反驳。
章途简直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这时候他真正看清了江宁川的眼睛啦,一双被泪水冲刷过的,清亮的、已经决意破罐子破摔的眼睛:“我喜欢你,我,我是……”江宁川说不下去了,他怎么也没有勇气把那个词说出口,只能徒劳地重复,“我喜欢你。”
章途愕然地看着江宁川,半晌说不出话来,但此时的江宁川已经失去了和他对视的勇气。
“睡吧。”漫长的沉默过后,章途伸出手去摸了摸江宁川的头,语调很镇静,镇静又温柔:“你喝醉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
死刑。
直到章途关上门离开,江宁川才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躺倒在床上。是呀,我喝醉了,喝醉的人就是会胡说八道,但是,但是,他还会拿我当朋友吗?江宁川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真的、真的好笨。
章途没回宿舍,他不知道可以去哪儿。江宁川骤然的告白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所以他现在心慌意乱,必须要找个地方好好冷静一下。可是去哪儿?
他此刻只是一抹在荒山野岭里乱走的游魂。
刚来此地不久,就有很多村民都告诉过他们这些从城里来的知青,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门窗,大半夜也不要在外面瞎走,小心被狼叼去。
都是些吓唬小孩的话嘛。知青们笑笑,但白日里做工已然极累,晚上都争分夺秒地睡,谁也不会在深夜里跑出来。
整个村庄一片寂静。鸡鸭狗牛都睡了,人也睡了,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和鼾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是村庄在入睡,村庄在呼吸。
好冷。夏天的深夜原来也这么冷。心里有千万个念头划过,纷纷扰扰,却都倏忽如流星,半分也抓不住。章途坐在宿舍外的台阶上发着呆,忽然觉得眼前的路不再那么漆黑模糊,已经度过了日出前最黑暗的时辰,天色渐渐亮堂起来。
已经听到了嘹亮的鸡鸣声。
章途起身继续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江宁川家附近,而这里刚好有座山包。
既然有山,那就攀登。
江宁川说喜欢他,那么他呢?扪心自问,是不是也喜欢对方?真要一个回答的时候反而不敢给出准确的答复。但他一整晚想着的,还是江宁川落的泪。如果不喜欢,为什么那么愧疚那么心疼?我当时想的不是哄他睡觉,而是拥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