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谈
估计少有人来,江宁川羞赧又局促,把那张椅子搬出来,擦干净灰尘:“你先坐。”
说完又去拿了个杯子给章途倒水喝。
章途拿着书问:“你要问哪些字?”江宁川便把自己有疑问的字挨个翻找出来,几页几行,很流畅。书上半点记号也没有,章途边把字的读音和意思告诉他,边惊奇:“这些你都记得?”
江宁川嘴角向上翘,又很内敛地不说话。章途再度联想到那只童年回忆里的黄狗,等夸时好像就是这样的神态。
于是他遵从途就讲了讲在镇上的见闻,又发散到以前在城里的生活。江宁川对他在学校里的生活很有兴趣,问起在学校是个什么情形。
“每个年级六个班,一个年级占一层楼,上课就是坐在教室,打铃了,老师走进来,然后班长喊起立,我们就起立,老师喊坐下,我们就坐下,教语文就打开语文书,教数学就打开数学书。”
“每个人都有书?”
“你们没有?”
江宁川说:“书少,不是每个人都有,要几个人共着看,没有书的只能借着抄。我们也不是每个年级单独上,大家坐在一间教室里,老师先教完低年级的,再教高年级。”
章途途想了一想,问:“你只读了小学?”
江宁川眼里溢出失落来:“初中要去镇里,奶奶身体不好,家里也没有钱,不读了。”
章途意识到这是要揭人伤疤了,宽慰道:“中学也没什么好,读了没读,现在不还是都在这里。”
江宁川摇了摇头:“还是不一样的。”
纠结于中学读不读也没什么意思,章途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拣出了些有趣的讲给江宁川听。
灯火不断跳跃,嗞剥地爆,忽大忽小的阴影打在二人脸上。江宁川听得入神,章途说要走时,他也跟着急急起身,上半身微俯过去:“你明天还来不来?”
章途回想了一下,江宁川性子内敛,要他做事就做事,从不多说话。又是一个人住,不像他们知青在低落时有一群人在一起聊以安慰,除了读书,夜晚想必是极寂寞的,有个人聊聊天可消遣自然是件好事。
再说,对方满眼期待,一瞬不瞬地望着你。这种情况下,怎么好意思拒绝?于是章途点点头道:“明天有时间就来。”
天气渐渐转凉,章途没意料到和江宁川一聊就聊到了月上中天,凉气钻进衣袖,他赶紧走回宿舍。宿舍里的活动也早就散场,各自躺下,十分静谧,章途轻手轻脚地脱鞋上床,以为睡熟了的宋垚忽然出声:“到哪里去了?”
章途挨到他身边答:“去小江家,教他认几个字。”
“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工。”
章途“哎”了一声,依言躺下。
傍晚吃饭时,队长走了过来,点了支烟,先是看看知青们的伙食,再慢悠悠地开口:“队上商量要建个小学,娃娃们还小,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你们来几个人帮帮忙?”
“什么时候?”
“过几天,过几天就要炸山。”
队上要建个小学,就建在村口,离江宁川家不远。山区的平地少,要腾出地方来建房子,就得挖山。队长叫上队里好使的几个壮劳力,又喊上几个知青,择日开工。
劳动久了,很多人自然学得了油滑,磨洋工、偷懒之类的事都常做,不像一开始那般勤勤恳恳。但都是少壮小伙儿,血气方刚,在异性面前图表现,不想丢面子,是故队长来问他们要不要去帮忙挖山时,有人先说了去,大部分就都跟着报了名。
过了几天,众人扛着锄头向村口走去,章途也在其中,路上不少人想看热闹,便跟在旁边,随着村民的不断加入,从远处看,竟成了一支颇为浩荡的队伍。
挖山是件大事。首先要用炸药先将山脚炸开一个口,众人再用锄头往里挖,因为是在山区,汽车上不来,只能靠人力用箩筐簸箕推车之类的担土往外一点一点运,又因为用到了管制的炸药,算得上近年来的一项大工程。
今日便是要炸山。
一行人到地方时,炸药已经在山脚捆好,支书远远站在一处,见他们过来便拦住:“就到这里,再莫往前走。”
章途向前看去,只有一个汉子站在支书画出的范围内,手里拿着打火机,弯腰拾起一根绳子。那绳子细细长长,弯弯曲曲,最后隐入炸药中。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章途返头去看,正是江宁川穿过人群挤到了他身边。
“你也来帮忙?”
江宁川露出白牙:“离我家近,来搭把手。”
这段时间他俩已经聊得很熟,以前见面顶多是微微点头的关系,现在遇见了一定要凑在一块儿。
队长喊一声“点”,那汉子便点上火,火星一闪,飞速随着引信奔向炸药,汉子则迅速向他们跑来。
江宁川低声说了一句:“捂起耳朵。”
章途看那汉子的动作看得入神,没听清他说的话,反问道:“什么?”话音刚落,一阵巨大的爆炸声裹着粉尘形成的冲击波向人群冲来,轰声响彻云霄,堪称晴天霹雳,在山谷间回荡。
江宁川眼疾手快扯着章途跑到更远处,章途被巨大爆炸声轰得身心俱震,灵魂空白,呆呆地任他扯了,站定,缓了一会儿才看向爆破点,淡黄的粉尘和白色烟雾慢慢散去,露出个约莫有一个半人高的豁口。
队长一声招呼,众人纷纷捡起放在地上的锄头铲子,走近豁口。
要开始挖了。
运土是两个人合担,要是其中一个人使不上力,百十斤的重量便全压在另一人肩上。为了不拖累人,再怎么累也要屏住一口气走到底。加上又是山区,走的几乎都是坡路,为了不发生连人带土滚下山的事故,必须充分利用摩擦力死死扒住地面,腿部用力一直要用到脚趾上。章途十几趟下来脚步虚浮,才回到工地,就听见人喊:“来个人搭把手啊!”
他正要说“我来”,就被江宁川拉住:“你去坐,我来。”
章途坐到边上去休息,立刻就有人递上水:“辛苦了,歇歇吧。”
递水的是个与章途同来的女知青,叫赵知蔓,和章途关系不错,这会儿便说上了话。
赵知蔓问道:“我看人小江就跟你关系好,怎么聊上的?”
章途喝了口水,:“就这么聊上的啊,难道还要专门聊?”
赵知蔓便笑:“小江可害羞啦,我们女同志找他说话,他老红着脸支支吾吾的。”
“性格吧,我跟他说话有时候他也红着脸。”章途望了望天,眼见白云悠悠,“但是他人很好。”
正说着,江宁川担完一趟回来,赵知蔓挥挥手喊上一声:“小江!”
江宁川看过来,章途对他微笑。青年面上一红,很快把视线移开,又埋头去找活干。
挖山的过程持续了好几天,虽然说众人拾柴火焰高,但纯靠人力锄土,一担担土挑出去,耗时耗力,一天下来章途脚软腰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他以前还经常因为一些夜晚的动静而醒来,现在则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雷打不动。
江宁川几次想邀请他去家里坐坐,看到他一脸疲惫,便把原来的话都咽进肚子里,递给他一包草药。
“晚上拿这个泡脚,对身体好的。”
赵知蔓和几个女知青笑嘻嘻走过来:“怎么就单章途有,我们有吗?”
江宁川脸上“腾”地一红:“我、我只摘这些,你们要,那我,再、再去……”
看得出江宁川确实不擅长跟异性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