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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嫂嫂怪不得你忘不了他”

 

晋阳城自齐朝立国起就是陪都,三月中,北地风寒,又逢骤雨。雨水轰轰烈烈地落了一晚,直到东方将晓,风雨稍歇,雨丝方淅淅沥沥地连绵成片。阳春天气,竟然一夕冷如朔冬。

李祖娥跪在宣训宫中,一晚昏昏沉沉地倒了几次,均被一旁陪侍的女官柔声叫了起来。她是中夜出奔至此,虽然躲过了后半夜的大雨,但也没有来得及梳妆。她刚刚躲入宣训宫时,满头青丝委顿垂肩,一身单衣上,满是皮鞭撕扯开线的痕迹。那时娄太后早已歇下,值夜的宫娥不敢惊动主人,还是保母嬷嬷见怜,才遣人与她匀面梳妆。只是太后的衣装僭越,女官的服制仿效外臣,不妥,故,此时李祖娥竟是一身宫人打扮,不事严妆,哪怕她早非豆蔻之龄,竟也别有一番楚楚可怜之态。

高湛在内宫中打马,清晨来到宣训宫中时,娄太后还没有起身。他与李祖娥打了个对面,看到她这幅打扮,伶仃地跪在中殿,心头不由一动。

四下的宫娥中官均垂手叩拜,“陛下。”

李祖娥撩起眼来,似看非看地觑他,皇帝高大丰俊,冠服端严,一双清湛湛的凤目中竟似含笑。她宛如被烫了一下似的低下头去,于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中,双手又轻轻地颤抖起来。

高湛一身汉人装束,待众人拜过后,自己也作汉人礼节,向着跪在地上的李祖娥长长作揖:

“嫂嫂。”

李祖娥又抖了一下。

高湛毕竟位尊,他到了之后,保母嬷嬷才有理由去催促娄太后起身。娄太后其实并没有故意晾着李氏儿媳的意思,只是向来下不践上,卑不动尊,倘若娄太后为了李祖娥仓促,她自己也会惶恐的。但也因此,在更衣盥漱的过程中,娄太后听一个耳目精明的中官禀完了整起争锋。

左不过一些叔淫兄妻的旧闻。

李氏是世族汉女,格外刚烈些。

娄太后转出中殿,众人行礼如仪。高湛坐在娄太后下首,亲昵地呼“阿母”,李祖娥却仍跪着,含泪瑟瑟抖颤。娄昭君向来体健火盛,这时一偏头,宫娥会意,也去四下里拨旺了取暖的火盆。火碳毕剥作响,雨声不绝,李祖娥周身渐暖,心间骤然一酸,刚欲落泪,娄太后却一抬手:

“你们的事情,朕已尽知。”

高湛有些讪讪,赔笑道,“阿母……”

娄太后冷声呵斥,“李氏丧夫未满一期,丧子更在晚近,至尊,你做事也太不体面些!”

李祖娥仰起脸来,本已苍白瘦削的脸面,又是泪痕涟涟。高湛叹一声气,他姿态摆得虽低,语气中却并无多少悔意,只是说,“母亲,儿是征伐惯了的人,忽遭忤逆,难免性子急了些,并不是有意要伤着嫂嫂。”他又看向李祖娥,莞莞含笑:

“嫂嫂出身上党李氏,卿家自拓跋氏起,世代仕魏,今又仕与我齐,你还不懂我们的规矩吗?我们作弟弟的都染兄妻,不论汉人纲常,称不上淫。只是嫂嫂不喜欢鞭子,朕日后不用它对你就是了。哥哥当年是如何对待嫂嫂的?”

说着他站起身来,一身胡服绯袴,纷纷垂至靴跟。李祖娥只见到他腰间垂下的蹀躞带左右摆晃,转眼间他已大跨步来到她身前。皇帝常日不穿汉人衮冕,身上竟熏汉人的熏香,龙涎香甘土浓郁的香气闯进她的鼻腔,她一霎时想起被背身按于床榻之上,被粗暴地侵入时占据神思的气息,不由一阵恍惚,好像连害怕的力气也没有了。

“嫂嫂,”高湛似笑非笑,语气中却分明的含着凛凛威逼之意,他寸步不让地逼问:

“哥哥当年是如何对待你的?抬起头来,看着我。”

李祖娥只是摇头,半晌,她轻声说:

“不是这样的。”

高湛忽然纵声大笑,李祖娥直挺挺地跪在当地,竟然真似无惧无畏一般。高湛心中妒火升腾,一股暴戾癫狂之气直冲囟门。他紧攥右拳,目光扫过周围纷纷吓得跪倒的宫娥,冷笑时已是讽刺之极:

?“嫂嫂不说,朕早已知道了。跟你最久的那个女官,姓崔的那个,对我的好二哥可是了解得很呐。我那二哥行事,比我岂止更甚百倍,他整日里最好鞭挞嫔妃,剥光了拉到外头打,我们一母所出,他从来也没有避过我们兄弟几个,倒是把你藏得严严实实的。听那姓崔的说,他对你百般怜惜,偶有教训,也都是掌臀扇打,乃至令你伏膝受责,用到戒尺、藤条的时候都是少数,更别提他还照你们汉女的例,给你精工细琢地做了一柄闺责。朕说得是也不是啊?

“嫂嫂,怪不得你忘不了他。”

高氏虽然祖宗汉姓,但晋亡入魏后,就世代与鲜卑人杂居,通婚至今,高湛早已不似汉人,反而一身鲜卑习性。他高大非常,熟习弓马,只因自小随父兄征伐在外,又登极践祚,说话时自有一种威势,宫中的女人,少有不惧怕他的,更何况他还步步紧逼地质问——李祖娥只微微仰头,就好像要被他的身影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殿中却是寂静。高湛最恨她缄默,他倾下身去想拽她的衣裳,娄太后断声喝起左右:

“拉开他!”

太后毕竟是亲母,高湛果然顿住身子,任由两个手抖脚颤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将他扯开。娄昭君乃是鲜卑大族出身,娄氏自旧魏时,就是望门高姓,高湛又是她亲出的子嗣,她本不该体怜这个汉女儿媳。但毕竟同为女子,娄昭君素性坚硬刚强,一辈子不吃闷气,连夫婿也是自己选的,如今李氏女境遇惨凄至此,娄昭君固然切齿恨她软弱,却也不免心生恻隐。她很了解高湛这个儿子的性情,是以一言喝止他之后,她也不再严声厉斥,反而悠悠地长叹一声:

“步落稽我儿,你看那李氏,她是个娇娇滴滴的汉女。当年她初为新妇时,莫说你哥哥,就连你父亲和我,也都体恤爱惜。何曾对她动过鞭杖?如今她亡夫丧子,那样孤孤单单的一条命,你这样损折她,又哪里是长久之道呢?”

高湛听到母亲婉声说出“娇滴滴的汉女”一句,无端地想起李祖娥纤细白皙、柔若无骨的一双手,不由浑身激灵灵地一颤。他又看向那殿中跪着的单薄身影,“损折”,“损折”,两个字在他心中慢慢地转了一个来回。他目中的神情倏然和软起来。

“那嫂嫂说怎么办呢?”他低着头轻轻地说,比起他在房中肆意无羁的言行,此时,在明光正大的殿堂上,他的声音轻缓温柔,近于恳求。李祖娥仰起脸来看他,她面颊上泪水已干,分明满目悲意,一时竟然显得无限温存。他又说:

“嫂嫂,你知道我绝不能割舍你。”

娄太后见劝的话奏效,这时才对旁边的保母嬷嬷轻轻颔首。保母嬷嬷束着双手,无声地走下殿中,向高湛行礼,高湛连忙低头还礼。齐承魏制,天子固有八母之说,娄太后生六男二女,皆曾由保母嬷嬷照顾养育,故而她在内宫中地位尊崇。娄太后向高湛示意:

“你性子太急,朕将李嬷嬷赐给你,你让她留在昭信宫左右,替你伏侍李氏。但凡有什么事情,只让她打,或者让她指人打,也比你有分寸些。”

兄终弟及本是鲜卑旧俗,高湛本就知道母亲不会严令反对他亲近兄长的遗孀,但此时娄太后一锤落定,他心中仍不禁油然腾起一阵喜意。他紧紧地盯着地上的李祖娥,好似是等着她开口,李嬷嬷却先她一步,向她行礼,恭恭敬敬地回禀道:

“昭信皇后殿下今日不该擅自闯入宣训宫中,唐突陛下,请恕奴婢得罪,此事须请戒责。”

李嬷嬷口中说着责罚的话,却是先走近两步,伸手将李祖娥扶了起来。李祖娥久跪,膝盖甫一屈伸,只觉一阵刺痛入骨,哪怕她幼承闺训,此时也要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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