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之棋
刻面色苍白,仿佛行将就木地缓缓转过脸来。
两人就这样隔着人群,对望了许久。
江风如刃,割得脸颊生疼。
谁也没说话,只有耳边的江水声,缓缓拍打着堤岸。
那一瞬间,凌思南忽然颤抖低下头。
啪嗒,啪嗒。
当晚电视里播报了近期热点社会新闻。
是省电视台的《视界》,记者崔莹最近一直都在做青少年心理健康的专题,小屏幕上忽然放出了几张照片——熟悉的封面,熟悉的内容,熟悉的字迹……
凌思南一愣。
记者为了曝光率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竟然连这种证据都拿到了。
这期的主题是——畸形家庭教育。
外界看似完美的十六岁少年受畸形家庭教育迫害,前后被禁足了上千个日夜,最终以完结的生命的方式与世界告别,这一出人伦的悲剧又被赋予本市知名企业的背景,更有了十足的噱头。
即便隐去人名,时不时掠过的凌氏办公楼,和骤现的长凌标志,还是若有似无地暗示了什么。
舆论将那对凌氏夫妇推上了风口浪尖。
但凌清远……
依然杳无音讯。
暑期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今天是f大报到的日子。
凌思南被分配好了宿舍,默默收拾完自己的行李——入住的是f大的新校区,同住的舍友只有两个,一个还没来报到,另一个放完东西就飞奔去找男朋友腻歪了,她独自在宿舍里呆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夜色降临,才饥肠辘辘地外出觅食。
新学期报到的第一天,食堂还没开门营业,吃饭得去校外的学生街,路上要经过人工湖。
傍晚的杨柳垂坠在湖面,夜色里随着微风在湖上荡起涟漪。
凌思南站在湖心的凉亭深吸了一口气。
……好像……迷路了。
湖对岸的蝉鸣声透着盛夏的闷热。
为什么能这么淡定呢?
她突然问自己。
大概是因为她把那些细细碎碎的片段捋起来,理出了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痕迹。
被放在枕头下的日记本。
沙发上的血渍。
[你觉得,什么样的情况下,人才会后悔?]
[当他们什么都有的时候,是不会在乎的……]
[今天,穿暖和一点。]
脑海中一句句浮现起他说过的话,但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句——
[姐姐你才要做好准备。]
那时候的他勾了勾唇角,桃花眼的眼尾也跟着微翘。
[我要死,一定会带着你。]
那你得赶快。
她忽然扬起一丝微笑。
再迟一点,我可能就变心不想跟你一起死了。
凌思南不经意地转身,湖上长廊,迎面走来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修长人影。
“同学,麻烦问一下,校门口……”
问到一半的她蓦地定住了。
“你路痴的习惯还是没变呐,姐姐。”
天色欲晚,他的目光在将夜的暗里抬起来。
食指顶起帽檐,一双漆黑如墨的桃花眼。
一如既往,语调懒懒。
凌思南的身子僵在原地,一张嘴翕动了半天,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姐姐?”他往前走了一步。
“你别过来。”
“???”
凌思南再度深呼吸:“我怕我会揍你。”
他笑得清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前:“来,揍吧。”
凌思南猛地衝过去——
整个人栽进他怀中。
凌清远顺手把她抱了个满怀,低头笑:“说好的揍呢?”
凌思南抬手,装腔作势地锤了两下:“我有小拳拳。”
砸你胸口哦。
胸腔连带着震动的笑声自头顶传来。
他的t恤湿了。
“宝贝,别哭。”他摸着脑袋哄,“我才是弟弟,你这时候得哄我的。”
凌思南猛地抬起头,扯掉他的帽子,揉着他的短发胡乱呼噜了一通。
猝不及防的动作让凌清远呆了呆,好半晌才回过神:“你干嘛?”
“哄完了。”她气势汹汹地回答,别提多嚣张。
“哎我死了。”凌清远按住胸口,表情突然浮夸:“才十几天没见,姐姐怎么又可爱了几倍。”
——你神经病啊。
凌思南被他逗得又哭又笑。
“你还舍得回来。”她拧他,“十几天了,连条消息都不给!真有本事,跳个江跳得连警察都找不到你!”
“呜呜呜疼。”他装模作样地卖可怜,索性坐到凉亭的椅子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她在上,他居下,握着姐姐的手,抬头悠悠地笑:“刻舟求剑当然找不到我。”
凌思南莫名地蹙眉。
“我之前录的视频,他们几个月后又打捞又沿江找监控,能找到什么?”
“可是……”
“我准备了十几个版本。”凌清远偏头,“天色、天气,可能的参照物,比对回来还是那天最适合,所以就那天发了——以后千万别选这种死法,江水好冷。”
凌思南眯起眼:“就这样?我不信不会被发现。”
“大概快被发现了吧。”他毫不在乎地说,“——所以,我会在那之前自己回去。”
“……你不是想假死吗?”
“假死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我想光明正大地活着。”
凌思南想起了什么,“警方都把你的日记给电视台了……”
他小声地轻咳。
不知为什么,此刻她竟然能从这一声咳嗽里,读懂凌清远的意思,于是慢慢地瞪大了眼睛——
“是你?”
他知道省电视台近期的热点,他知道那个记者对这件事会抱有的热忱。
所以他给崔记者寄了匿名资料。
如果不能引起舆论的口诛笔伐,那就达不到他的目的。
凌思南忽然觉得之前脑子里的那一盘散沙,逐渐聚沙成塔。
所以……等一下。
他自杀之所以有说服力,囚牢之下优等生的故事之所以能让人动容,是因为……那日沙发上的血迹是真的,更是因为那些日记是真的。
横跨了近十年的记录,这种东西,造不来假。
“你从那时候起……”
就已经开始为这一天做准备。
凌清远按住发麻的肩颈,眼中隐隐发黯:“写日记最烦了,所以后来太懒,就干脆写成了禁闭时间。”他说完,笑了笑,“干嘛一脸震惊?”
……她怎么可能不震惊。
什么样的人,能从幼年时代为揭露这样一件事,隐忍十年。
[比十年短一点。]
没有人比他更擅长等待了。
凌思南低头望着弟弟的脸。
突如其来的,多了几分心疼。
她轻轻地俯下身,在他唇畔一吻。
夜晚的黑暗是这个世界所有格格不入最好的保护色。
凌清远牵着她的手,两人向着校外走去。
就像是一对正常漫步在校园中的情侣。
“爸爸他……”这个称呼,如今也依然生疏,“被撤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