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这家店的审美很俗气,从里到外用金色铺陈出个虚假的世界。好像有三层楼,最上面一层才是歌厅,中间是酒吧。我听了听,猜想方珉应该是在二楼。
不知道撞到多少人、道了多少次歉,我才在不起眼的吧台看到方珉。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像不是来买醉的,而是穿着工作服,手法娴熟地在调酒?
吧台处还有几个穿着清凉的小姑娘跟他聊天,他倒不害羞,什么话题都能接。只是那笑容看得我晃眼,再晚出去一分钟,我大概要被音乐声震聋。
我抻了下衣服,敲了敲吧台。
“施老师?!”方珉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虽然动作迟滞了一秒,表情却先做出了反应,朝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可他对其他人,也能笑得这样开心。
我没摆好脸色,以从未出现的严肃语气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来我脑子里过了无数个老师苦口婆心拯救叛逆少年的说辞,甚至做好了长久磨嘴皮子的准备,没想到方珉迅速解开了领结,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t恤,向几个小姑娘道歉说,不好意思,老师来查岗了。
好好一句话被他讲得百转千回,查岗两个字景让我听出些暧昧不明的意思来。屋里太热,我觉得脸很烫。
“施老师,等我换完衣服就跟你走。”方珉轻快地说,转身钻进了挡帘。
穿回t恤的方珉,又是唇红齿白的青春模样。
我很讨厌酒的味道,迫不及待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方珉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我还以为施老师在城里应该经常到这种地方。
“别往我身上岔。”我打断他,“所以这么多天不见你人影,是都在那里调酒?”
方珉收起笑,一字一顿问我,这算什么?
“施老师不喜欢我,可又这么关心我。这算什么?”他无比认真,刘海在风中轻轻动着。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
大概算站好班主任的最后一班岗吧。
“这不重要。”我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后天就该出现在a 校,而你几乎一整个暑假都在那里浪费时间?甚至连你父母都不告诉!方珉,你马上就成年了,该懂事了!”
说着我有些激动,说教的职业病犯了,一时间没意识到我这副好为人师的样子有多么多管闲事。
我赶紧向他道歉,说我太急了,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
好在方珉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鼻子,然后抬头望向夜空。
这天月华初开,晕驱散了流云。
“老师,你确定要这样吗?”他的眼里盛着两汪月亮,颤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滚落到脸颊,“我会有期待的。我会误会,会觉得我自己是不一样的,会继续缠着你——老师,我就要走了,走之前,别对我这么好,断了我的念想吧,好吗?”
我几乎想骂人,但在自己学生面前,我终究把脏字吞了回去。
“你是不是傻——你遇到的困难,都让你瞒着家里去金色大地打工了。我这个做老师的怎么可能不管?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那两汪月亮颤了颤,终于还是碎成一滩,又汇成一团,顺着方珉的脸滑下来。
他说,老师,我回不去家了。
照理说,我这会应该要追问一句为什么。可方珉仰头的样子是如此悲伤,我不忍心再听他多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默了好久好久,久到蝉都没了声音,方珉才揉揉脖子说,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呢。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伸出手,拍了拍这个男孩的肩膀。这是成人之间的安慰方式。
方珉从前很想长大,他说长大了就可以和我并肩。但此时的他大概想永远不过几个月后的十八岁生日,理所当然保留自己撒娇的权利。
方珉抽了下鼻子,整个人借势扑到我的怀里。
我被吓了一跳,身体颤抖得厉害,却也没想要躲开。
“施老师,你不要推开我。”方珉的哭腔奶声奶气,和平日里的他判若两人,小豹子哭成了花猫,在我的心里挠了一下又一下,“我都要走了这些天我真的很难过你抱抱我好不好”
“施老师喜欢我、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的,我爱你就好了呀。今天过后,你可能会讨厌我,可我去了a校还是想缠着你,你不要不理我。”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声音啊。
旁边真的有一只小花猫,在地上弓起身子,哼哼唧唧望着我俩。
我抬起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少年人的背单薄而笔挺,被触碰到时不住地颤抖。
方珉很快止住了哭声,却仍带着让人心软的尾调,问,施老师,我能去你家吗。
如果是平日的我,大概会骂他一句胡闹,再义正严词地拒绝。
或者脑子多拐几个弯,想想他如果真的没处可去,这些天都住的哪里。
但那天的月晕实在太美,小猫的叫声着实醉人,我大概被晚风吹得糊涂,脱口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直到把这孩子领回家,我才想起要给他父母报个平安。
电话是背着他打的,座机也终于有人接。没想到那边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老师不用费心了,是死是活跟我们没关系。
我还没来得及生气,电话就被挂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