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策略微有点恍惚,当年拍摄《危楼》的场景清晰得好像发生在昨天,但他又矛盾地认识到,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了。
十年的光阴可以改变太多东西,足够使少年老成,故交陌路。
当初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正处于人生最混乱与迷惘的低谷期,情感着于笔下,诞生出的剧本同样充斥着压抑和灰沉的色彩。
如今一切都尘封在了过去,就连和《危楼》相关的人也大多已经离开这个圈子,这部因为盛世打压,迟迟没有出现在观众面前的片子,却在延后多年上映之后,意外地成为了他最知名的代表作之一,和他的履历牢牢绑定在一起。
鬼使神差地,他吩咐司机:“前面停一下。”
司机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周翊拿不准他的意思,看他在路边下车,询问要不要陪同。
宁策摇了下头:“不用,我就自己走一走。”
—
夏日的夜晚,暑气逐渐散尽,路边散步和纳凉的人并不少。
街上的店面亮着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食物的香味与花木的芬芳混杂在一起,生活气十足。
宁策平时不常出现在公众视线里,上一次在媒体上露脸还是在三年前。因此走在路上也不会引起太多关注,顶多有路人被他出挑的外表和气质吸引,好奇地多看他两眼。
宁策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多年过去,道路两边的商铺早就换了一茬,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走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就在熟悉的地点看见了一家装修老式的影院。
——这家影院确实是开在这里很久了。
《危楼》开拍时,它刚在这里建成,有几幕摄像机扫过去,一不小心就会扫到它——那时组里的演员还开玩笑说,等电影上映,这家店就多了一个免费的宣传噱头。
却不成想,《危楼》一压就是压了七年,等它真正进入院线时,早已经是物是人非。
当时为了配合宣传,岑景池在附近路演,特意来这里拍了张照传给宁策。
最初的戏言成了真,记忆中的影院果然给《危楼》拉起了巨大的宣传幅,主人公蒋宇坐在大山之中,仰望夜空里孤零零星子的海报就挂在对门的地方,所有人经过都能看见。
如今又是三年过去,门口的宣传海报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经久不消的胶带印子还残存在那里,隐约可以窥见无数电影人理想的一斑。
最近上映的片子里没有宁策感兴趣的,他原本打算扫一眼就走,视线在触及门口的竖幅时一顿,稍微有些惊讶。
大约是春节之后,院线再也没出过能打的爆款影片——年初上映的《锦堂春》的海报还竖立在那里,程凤春身着花旦的盛装,眉目含情低垂,正唱一出金玉满堂的百花亭。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为他驻足。
这大概算得上是个奇妙的巧合。
三年前的《危楼》,三年后的《锦堂春》,海报的位置都分毫未变,仿佛过去与现实穿越时空,在同一个地点完成了交汇——故人和旧事已然退场,而新生的星辰正在冉冉升起。
宁策情绪复杂地凝视着那张海报,忽然没来由地想起林知遇最后问他的那句话。
“你当初的时候,为什么会接受他呢?”
宁策当时没有回答,但不是因为回避或者什么,而是他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无数个日夜过去,也没有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曾经以为,他对秦奂一次又一次的破例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恻隐,追根究底源自他对过去自我的代偿心理。可是随着相处的时间变久,逐渐生出了一点不合时宜的虚假温情。
所以分别时,他才会感到遗憾和怅然。
他一直是这么说服自己的——直到上一个冬天,宁策所在的城市下了大雪,他从镇上采购完生活用品,回到篝火温暖的屋子里,然后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内的邮件。
发信人是赵屏。
对方剪完了《锦堂春》的初版,并同一些不错但是最后弃用的镜头和花絮,在送审之前给他发了一份,想征询他的意见。
宁策当时抽不出空,过了几天,才挑了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对着窗外皑皑的雪山,一个人在屋子里看完了这部片子。
……
很难、很难描述清电影播放到结尾,出现黑幕时他的感受。
《锦堂春》是他的故事,也是他厌弃的那部分自我的故事,在看到成品之前,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毫无触动,甚至带着抵触情绪。
但当看到秦奂饰演的程凤春出现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到了凝滞的、近乎失语的状态里。
秦奂太了解他了。他的意志即是程凤春的意志,他的痛苦即是程凤春的痛苦。编剧撒下的谎骗过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蒙蔽得了他的扮演者。漫长又短暂的两个小时里,对方在告诉他,我以这种方式与你同在,所以不必苦痛。
在影片的结局,那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里,他清晰地听到了——灵魂深处某根弦被拨动的声音。
只是这嗡鸣声来得太晚,太微弱。
等到宁策终于开始模糊地有所体悟时,已经错过了时间。
就像春夏结束后,无意间发现花盆里留存的种子,或许它曾经有发芽和生长的机会,或许没有——但是不会有人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