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客
格特鲁德拨响第一个音。
她当然是会演奏的,她曾经那么擅长,不管是因为父亲的逼迫还是因为最初的喜爱,她都曾那么像一个合格的莱塔尼亚人。
而莱塔尼亚人对音乐充满热爱。
夕照厅中《晨暮》演奏到高潮部分时,格特鲁德停下了拨弦的动作。空荡荡的房间里仿佛还回荡着竖琴的余韵,音乐却在怒火燃起前戛然而止。
随后她站起来,转身离开,像要逃离那份即将死灰复燃的热爱。
……她只是个不幸者。
不幸者没有……没有用音乐怒吼的权利。
春去冬来,花落数载。
院中树才栽下不久,重岳站在庭前,看着几人围着树嘻嘻哈哈打闹。像是察觉他的到来,其中一人回过头,面目却模糊不清:“重岳?”
这是梦,抑或幻觉。岁大梦一场,由是有十二化身,……可化身怎么能做梦呢?
化身行走于天地,以岁为基,以力为底,至岁复醒,一切都当化为如梦泡影。
这场梦究竟太长太长,一代人力不能寻其根底,有多少人倾尽世代之力,只为让巨兽做一场不醒梦。
院中有狂风卷沙吹拂而过,那几个身影就如同雾般飘散,烟云过眼,尘沙最后在重岳面前凝聚成一个女子。
她的长相仍然模糊不清。
重岳记得她。不仅记得她,也记得刚才那几个人。
然而年岁渐逝,故人已矣,又何必多增感伤?
女子伸出手来,那只手覆上重岳侧脸。沙尘聚成的指尖犹有温热,仅仅停留片刻就又收回去,留下一声叹息。
重岳只是沉默地看着眼前这副场景。
他的言行不能阻止幻梦,即使能够阻止,面前这人的长相也是模糊不清的。所以重岳能够很轻易地把女子和记忆中那个人区分开,看着她欢喜相迎,看着她转身离去。
看着她躺在那名叫做截云的阿纳萨少女怀里,奄奄一息,最后剩下一座坟茔。
他不曾亲眼目睹那副场景,仅仅从截云的只言片语中得知女子离逝的消息,但他见过太多人死去。
死亡并无分别,没有高低贵贱,亦无亲近疏远。
“你没把自己当作人。”
风沙所化的女子最后停在他身旁,姿态闲散地坐在地上。重岳看不清对方的脸,也无法猜测她的心情,于是问道:“为什么?”
“即使你和玉门关里的人相处再好,为这座城里的人做了再多,也始终是一个可以随时抽身离去的人——我知道你不会,但你可以。”女子的头动了一下,许是在看天边流云,“玉门关不是你的家,就算跟我们一起奔波那么多年、做过那么多事,装得再像个人……也终究不是人。”
“……”
重岳没有反驳。
他跟着女子一同坐下来,天际流云聚了又散,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才又开口:“既然是你,应该能够明白,人类是太过弱小的生物。”
“嗯。”
“所以当异类出现在身边时,除了驯服和摧毁,没有第二条路。”
女子转过头看他,模糊不清的脸,重岳却能察觉对方视线中混杂的默然与悲哀。
信任太过沉重,人类付不起。
即使“异类”放弃一切去试图融入,也唯有形似,没人能够与处于防护中的源石朝夕相处——因为他们坚信防护总会有消失的一天。
“……我……”
重岳静默地听着身边的人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那句话是对方曾经……或者从未说出口的。
太久了,他记不清。
但他还是回答:“嗯。”
仅此一句,面目模糊的人骤然崩塌,化作漫天黄沙流向不知去处的远方。
只是缱绻地、留恋地,在重岳身上轻轻拂过。
重岳垂下眼。
最后一点黄沙也从他身上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轻声说道:“……再见。”
哒、哒、哒。
鞋跟敲击在走廊的地板上。塞雷娅很少穿这种装束,对于她来说这种鞋子和服饰远没有日常所穿来得舒适,但她深夜归来,并没有时间换下这身装扮,步履急切地抵达总辖办公室门口。
她停了下来。
大门从里面打开。
克丽斯腾带着一如既往的甜美微笑走出来,张开双手迎接她:“塞雷娅,你回来了?”
塞雷娅站在门口。她的步伐第一次有了犹豫,而克丽斯腾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迟疑,笑着上前拉住塞雷娅的手臂,眼眸在室内光线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今天的演讲很棒,我在直播里看到了。”
克丽斯腾的笑容和眼里的光与当初酒会露台上的一模一样。塞雷娅被她拉进办公室,看着克丽斯腾展出近期的项目:源石应用、矿石病临床试验、如何优化源石传输效率……
“……克丽斯腾,我有话要……问问你。”
克丽斯腾抬起头。她脸上带着困惑,像是疑惑塞雷娅为什么犹豫:“塞雷娅?”
塞雷娅沉默了一会儿。
她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审批报告,想起不经意在总辖办公室发现的数据,想起一次比一次频繁的实验事故。
塞雷娅是莱茵生命保卫科主任,但这不代表过去的几年里她完全忘却了所学的一切——相反,她记得非常牢。
因此那些数据代表着什么,她也非常清楚。
“克丽斯腾。”她听见自己声音沙哑,如同运转滞涩的仪器:“你是不是偏航了?”
塞雷娅是莱茵生命的坚墙。
当莱茵生命出现了偏差时,她有权利和义务去矫正它。
……包括克丽斯腾。
“我看到了那些数据。克丽斯腾,……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那些?”克丽斯腾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她脸上重新挂起笑容,问:“是哪些?塞雷娅?”
塞雷娅看着她,面前的人熟悉又陌生。熟悉的面孔,陌生的眼神,陌生的腔调,仿佛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但她从不怀疑自己。
“如果你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的话,我指的是优化源石传输那部分。”
感情是无用的。
愤怒无用,痛苦无用,软弱也只是无能者的借口。
但塞雷娅的声音微微颤抖。
“至少有三项数据远超规定数值——克丽斯腾,你究竟在做什么?!”
“我在实现当初的梦想。”克丽斯腾打断了她,“我在去往更高的地方。当初我们做的不就是这样吗?
“哥伦比亚的科技在向前,我们也在向前。在你的守护下安全数值可以加以提高,你能保护莱茵生命的,对吧?”
——愤怒。
曾经厌恶哥伦比亚明争暗斗、结党营私的人,如今也学会了这套话术,并把它用在了莱茵生命里。
……或许真正令塞雷娅愤怒的不是这个。
“不要用那套话术糊弄我。我知道你一直为了科学和天空而努力,但这不是借口——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克丽斯腾!你越界了!”
克丽斯腾只是看着她。
“不,越界的是你,塞雷娅。”
“我已经没有矫正莱茵生命的权利了吗,克丽斯腾?”
“——当然有。我会限制实验数值的。”面前的人笑起来,那是一种如今的塞雷娅看不懂的笑容,“时候不早,你应该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