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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我们躲在衣柜里。我又过呼吸,好一阵喘不上气,四肢麻木,几乎要痉挛。哥哥连忙找来纸袋,示意我用它罩住脸。

“乖,寒寒,慢点儿吸气……对,就是这样……不用担心,我们没事了,你没事了。”他慢慢抚摸我的背。

终于缓过来时,门外爸妈的争吵一浪高过一浪,吵得我头疼。他怪她在酒局上给自己丢脸,她指责他让她失去自己的儿子。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听到自己的气息很虚弱。

“在我还很好奇的时候,”他把纸袋扔到一旁,“大概是你还在读小学的时候吧。我翻到妈……我可以这样叫她吗?感觉有点儿奇怪,总之我翻到她的日记,里面把一切都写清楚了,不止是这件事。”

所以他早就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算了,这问题没有意义。”我连呼吸都在绞痛。我曾追问所有人这个问题,可我没有意识到,彼时我的天真对他是无上残忍。

“寒寒,你活得越来越像我了,”他伸手摸我头,“你后悔知道真相吗?”

“我当然不后悔……但那时你怎么知道他们会说这件事?就好像你有预知能力一样。”

“一种鬼的预感吧。”他淡淡笑,“那么虚伪的一群人,把客套话都说完之后,在酒桌上还能吹嘘什么呢?当然是怀古伤今,感叹人生中的百般遗憾。就好像歌曲在气氛最高的副歌之后,也该来到寂寞的桥段。不过我倒也没有百分百把握,我只是在赌,赌他们对这件事到底还有没有愧疚。”

“那你觉得……他们有吗?”

他只是笑,是宠溺,也有几分黑色的讥讽。那笑显得很远,他仿佛站在大雾之中,眼色冷峻。我又问了一个蠢问题。

门外的争吵声逐渐高涨,我在黑暗里流下眼泪:“哥哥……你累吗?如果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呢?我放手是不是会更好?就像小鸦说的那样,是我把你留在这里,让你没办法去过新的人生。我好自私,我不应该这样……只要你说想走,只要你说,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幼稚了……”

你只要扣下扳机,我任由子弹射穿自己的心。

可你没正面回答我,你从来都没讲过你要走。

“从前我会担心你,”你顿了顿,“但你长得好快。从前还是那么小一团,像糍粑一样被他们抱在怀里,到现在你已经可以自己处理那么多事情了……”

你伸手在密闭空间划出一道光痕,末尾缀着七彩流光:“你不知道,人类的时间是多么奇妙的概念。因为对我来说,它不存在。或者说,时间本身就不存在。”

“什么意思?”我以目光极力捕捉那道流光,但它最终湮灭。我们重新归于黑暗。

你沉思片刻:“很复杂,但举个很简单的比方。人们认为时钟在走,并用它来衡量所谓时间,比如吃什么,是否该睡觉,又或者是不是应该下班……而实际上,它只是人为创造的机械,是一把尺子,人们将它发明出来,只是用它来比照此时自身的状态。时间也是如此,因为人们需要这样一种工具,来确立当下自己的位置,所以才有过去、未来和现在。”

“听不懂啦……”我被你的话语绕进去,不再哭泣,转向哀嚎道。

“我只是想说,我从不觉得累,因为我远在时间之外。”你忽地抬起我的手背,为我在无名指上画出一个光环。我也效仿你,但我什么都画不出来。你笑,捉住我的手。

你继续说:“更多时候,我只觉得悲哀,因为我无法与你共享这份时间。不是你强行将我留在这里,我只是想看时间在你身上怎样发生。许多鬼都过得迷迷糊糊,因为他们失去这世间的参照物。但我不一样,我是那个比较幸运的鬼,我有对我而言唯一的锚点。那锚点就是你,寒寒。”

我还要说点什么。我们太投入,竟然没有听见妈夺门而入。她发了疯般四处找我,没找到我,于是把桌上的书全推下去,最后又拉开抽屉,画作散落一地。

是你吻我,你按住我小腹要进入我,你倚靠在门边看我,春风吹拂你少年面容,但你灵魂的底色已如枯萎花瓣那样老。她是对自己的罪行讳莫如深,以至于年年月月都想着未曾诞生的你,与我有无比相似面容的你。不然的话,她怎会一口咬定画中的人都是你?不然的话,她怎至于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喊?

41、

自那天起,世事彻底翻覆。我被停课,被领去看医生。但医生们的诊断结果令他们失望,我再正常不过。他们转向求助神婆,然而沅城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些骗子早就不在。

最后他们竟然找到秦帆的外公,他的外公早已不看事,还是看在我与秦帆是朋友的面上才愿帮忙,多讽刺。

车在山坡上颠簸,爸在驾驶座,妈坐副驾驶。她时不时警惕地瞥我一眼,生怕我跳车。哥坐我旁边,握住我的手,所以我完全不害怕,害怕的人是他们。

至此我终于明白他们究竟在怕什么,那些年他们带我看医生看神婆,今朝今日宛如过去的情景重现……原来他们从来都不是怕我幻想出一个哥哥,他们太知道自己手上有血,他们是怕多年前的鬼魂会对这个家庭穷追不舍。

我示意哥哥向上摊开手,然后以同样角度将自己的手迭在他手上。他不止手指纤长,手掌更是比我大上一圈,只需要轻轻一握就可以包住我的手。我想到海獭,海獭妈妈与自己的孩子也会这样。海獭宝宝刚出生时不善水性,于是妈妈总是仰卧着抱住它,在波涛汹涌、危机四伏的大海上。

我们也这样手掌迭着手掌,在颠簸不止的山路上。

“有我在,没事的。”哥哥捏捏我的手。

我忍不住笑,与他说话:“哥,我们只是觉得我们好像两只海獭。”

妈这下彻底扭头过来,面容惊恐,嘴唇的血色全无。我也冲她笑笑,我已经没什么好遮掩。他们在前座尖锐地指责彼此,而我只是一心一意地想着海獭的事情。

终于到达秦帆外公的住处。放眼望去,一栋平常的农村自建房映入眼帘,四壁以白色瓷砖与水泥墙砌成。年月过久,那面白色瓷砖的外墙早已泛黄缺角。外墙下,有两只鸡正在啄食水泥地上的吃食,一位身形枯瘦的老人正在不远处的田地里拔草。见我们来,他抱起一捆草走近,示意我们进屋说话。

爸妈叫他张公,见面便送上烟酒。张公虽一头白发,但精神十分矍铄。他将礼物一一回绝:“有什么之后再说。”

“好好好。”爸忙不迭点头,“那您先……”

张公的视线落到我身上。爸妈走近张公,同他耳语几句,他的神色逐渐凝重,示意他们走进里屋说话。

门被反锁上,只留我跟哥哥待在客厅。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门,不知道张公会拿出什么家伙来对付我们。

想了又想,我只能很没胆地提议道:“要不我们跑路吧。”

哥哥以手指拂过神龛供果,又捻起线香的灰闻了闻,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神龛四四方方,高高在上,供奉某位我不认识的神。烛光微微跳动,他靠在神龛桌边,不像人们闻之色变的鬼,倒像是爱玩闹的神仙下凡来了。

他对我勾勾手指,我便走近他。他拉住我一只手:“他们来,是为了要找办法消灭我。但是放心,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他拉近我,替我挽起耳边碎发,又凝视我好久,像是要永远记住我。最终他开口说:“但在这之前,寒寒,我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你,这是一个很残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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